她醒不過來。
宣統三年十二月丁巳的黑夜,出奇的冷,卻又仿佛等不及要天亮,因而出奇的短。
夢里什么都沒有,依稀是張蘭德在床邊落淚。
不能共和!不能共和啊!她喃喃地說。
可是,天邊已破曉。
上諭:“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涂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持,商輟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于前,北方各將,亦主張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榮,拂兆人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圣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分,即由袁世凱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內晏安,仍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游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欽?欽此。”
上諭:“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養人者害人。現將新定國體,無非欲先弭大亂,期保乂安。若拂逆多數之民心,重啟無窮之戰禍,則大局決裂,殘殺相尋,必演成種族之慘痛。將至九廟震驚,兆民荼毒,后禍何忍復言。兩害相形,取其輕者。此正朝廷審時觀變,恫吾民之苦衷。凡爾京、外臣民,務當善體此意,為全局熟權利害,勿得挾虛矯之意氣,逞偏激之空言,致國與民兩受其害。著民政部、步軍統領、姜桂題、馮國璋等嚴密防范,剴切開導。俾皆曉然于朝廷應天順人,大公無私之意。至國家設官分職,以為民極。內列閣、府、部、院,外建督、撫、司、道,所以康保群黎,非為一人一家而設。爾京、外大小各官,均宜慨念時艱,慎供職守。應即責成各長官敦切誡勸,勿曠厥官,用副予夙昔愛撫庶民之至意。欽此。”
上諭:“朕欽奉隆裕太后懿旨:前以大局阽危,兆民困苦,特飭內閣與民軍商酌優待皇室各條件,以期和平解決。茲據覆奏,民軍所開優禮條件,于宗廟陵寢永遠奉祀,先皇陵制如舊妥修各節,均已一律擔承。皇帝但卸政權,不廢尊號。并議定優待皇室八條,待遇皇族四條,待遇滿、蒙、回、藏七條。覽奏尚為周至。特行宣示皇族暨滿、蒙、回、藏人等,此后務當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予有厚望焉。欽此。”
是日,宣統三年冬十二月戊午。
暨,中華民國元年二月十二日。
宣統帝溥儀遜位。
二月十三日,孫文向參議院辭職,舉薦袁世凱以代。袁世凱布告,命組織臨時政府,謂過度期間一應舊日事務仍當繼續進行,并自稱臨時政府首領,改各部大臣命為首領,出使大臣為臨時外交代表,并告各國公使團。而外交團會議決定在中國同意政府未成立前,僅以私函與臨時政府交涉,不輕予承認。
同日,章炳麟電參議院,主建都北京。民報亦是相同主張。
十四日,參議院允孫文辭職,以新總統接任為解職期。黎元洪電請袁世凱,派北方各處代表前來漢口,會同推舉總統,并確定政府所在地。俄國向日本提議,承認中國共和政府。
同日,孫文反對臨時政府設于北京。廣東都督陳炯明通電,與孫文主張相同。
十五日,參議院選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但政府所在地,仍定為南京。在袁世凱到任前,政務又孫文繼續履行。袁世凱通電,謂北方危機四伏,舍北就南,變端里現,但委派唐紹儀往南方協商。
十六日,袁世凱再次致電孫文及參議院,以南下困難,俟南京專使到后再商。
十七日,孫文電袁世凱,已托唐紹儀北上面陳,仍盼南來。廣西都督陸榮廷通電主建都南京。
十八日,孫文以蔡元培為專使,前議和參贊汪兆銘、法制局長宋教仁、外交次長唯宸組、參謀次長鈕永建、海軍顧問劉冠雄、參議院副議長王正廷、陸軍部軍需局長曾昭文為歡迎遠,協同唐紹儀赴北京迎袁世凱南下。
十九日,袁世凱表示,準備南行。
二十日,定五色旗為國旗。
二十一日,日本照會各國,建議對承認中華民國政府,采取一致行動。
二十二日,俄國贊同日本。
二十六日,英國贊同日本。
二十七日,法國贊同日本。武昌兵變。
二十九日,美國贊同日本。北京東城第三鎮,曹輥部嘩變。
三月一日,北京西城及豐臺兵變。
二日,外交使團抗議北京兵變。保定淮軍及第二鎮兵變。天津都督張懷芝防營兵變。
三日,黎元洪通電,請早定國都,組織政委,以杜外人干涉,以“兵亡”、“民亡”、“國亡”、“種亡”四電,論舍北而南之不了。段祺瑞,馮國璋、姜桂題通電,主政府設北京,總統不能離京受任。
同日,美軍五百到北京,日軍一隊到天津。
四日,北京外兵游行示威。蔡元培等電孫文,主臨時政府設北京。
五日,日、俄兵各千人,割兵百人,分自旅順、哈爾濱、青島開赴天津。
六日,參議院準袁世凱在北京受職。
——于是,中華民國元年,三月十日,袁世凱在北京宣誓就職,下令大赦,并免民國元年前,百姓所欠之丁錢糧,漕糧,令全國暫用前清律法。
這一日,也正是靜芬大病一場,昏睡中稍稍清醒的時刻。馮國璋正率領禁衛軍撤下北京各處的國旗,說是怕皇太后“觸目傷情”。
可是靜芬眼一睜,早春料峭蒼白的陽光里,哪一件事不是叫她傷情的?更還有張蘭德支支吾吾地拿著一紙文書請她用寶,是解散宗社黨的諭令。
“這世上還有要我用寶的事兒么?”靜芬輕輕地冷笑,“要散就散吧,朝廷都散了,還有什么不能散的?”
張蘭德唏噓道:“主子,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主子再犯愁也沒有用了,還是放寬心懷,好好養病吧。”
靜芬苦笑道:“養病,我養好病為了什么?最后還是要下去見德宗皇帝和孝欽太后,還是……”
張蘭德使勁擦著眼睛:“主子,千萬別這樣說。國家這樣,親貴大臣哪個不該擔待的?但是您看醇王爺,自卸任了攝政王,就天天在家帶孩子;慶王爺更好,合家搬進租界里逍遙去了。其他人也能跑則跑,能逃則逃,天塌下來,他們也不理會。只有主子您,愁成這樣,孝欽太后和德宗皇帝在天有靈,也不會責怪您啊。”
親貴,唉,親貴。靜芬想,的確是從頭到尾,他們也沒幫上忙。可是,國家并不是托付給他們的。
“這外面,現在都是什么樣子?”靜芬問。
“回主子,沒大變化。”張蘭德答道,“主子還是主子,奴才還是奴才,反倒比從前太平了。主子不如想想,當是革匪都已經解決了吧。”
“我也想這么著呢。”靜芬道,“但是不成啊——外面是什么聲音?”
張蘭德豎起耳朵聽了聽,乃是一陣嬉笑喧鬧之聲,便回話道:“是萬歲爺。先來請安,主子沒起身,萬歲爺就帶了太監在前面捉麻雀。”
孩子的忘性就是大。靜芬皺了皺眉頭。
“主子?”張蘭德試探道,“要奴才帶萬歲爺進來么?”
“不用了。”靜芬搖頭,伸手扶著枕頭,撐身子坐了起來——那枕邊一樣東西扎了她的手,拿起一看,竟是那個鋼針穿心的袁世凱布偶。真是莫大的諷刺啊!她把布偶遞給張蘭德:“燒了吧,不靈驗。“
張蘭德心里也一陣發酸,含淚接了過去。
“主子……”
他還要再勸慰兩句,然而靜芬已經疲乏地合上了眼睛。他就趕忙把靠墊褥子都堆放好,讓靜芬舒舒服服地歇息。
在那一堆什物中,清瘦的靜芬顯得渺小可憐,讓人不覺想起彌留時的慈禧來了。張蘭德眼睛一痛,滾下淚來,連忙別過頭去。
主仆二十多年,靜芬也知道他的心思。自己想著,其實要這會就死了,也很好——如果三年前早死了,就更好了。
外面正傳來溥儀的歡呼聲:“抓到了!抓到了!”
春盡夏來,靜芬的病沒什么起色,但除了睡,就是坐,養著養著,也不見惡化。
外面仍有天翻地覆的折騰,幾處兵變,還聽說那當初被袁世凱擋在潼關的勤王之師,如今又要勤王,不承認共和,但是靜芬已經沒心思期盼了。
瑾妃常來看她,代她檢查溥儀的功課,幫她端茶送水,伺候周到。長此以往,兩人熟悉起來,靜芬說:“該給你上太妃尊號的,可是現在,大清朝都沒了,唉……”
瑾妃道:“奴才還在乎這個么?什么不是虛名。只要能好好的,太太平平的活著,就夠了。”
靜芬玩味不透這句話:她曾也這樣想過,在很多年以前。然而天不準她,把她扔到浪里,奪去她所有的救命稻草,逼她掙扎,迫她泅泳,現在死水微瀾,由她泡在其中慢慢腐爛。
“再過一陣子,該去頤和園了吧。”瑾妃換了個話題,“皇太后打算哪一天動身,奴才們都好跟著準備準備。”
頤和園。靜芬自慈禧去世后就沒有好好游過。她苦笑道:“早忘了這事。優待條件上,說我可以去頤和園嗎?”
瑾妃愣了愣,吞吞吐吐道:“皇太后,優待條件上,不是說‘可以’,而是說,‘移居’,是非去不可。”
靜芬呆了一呆,也想起來了,是優待條件第三條:“大清皇帝辭位之后,暫居官禁。日后移居頤和園。”
原來是被人趕出去了。
她不禁啞然。
瑾妃道:“皇太后不必過慮,其實去頤和園還好些。現在東西長安門和天安門都開放通行了,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都分了出去,皇宮就剩下乾清門到神武門這么一點兒地方。要和袁世凱做鄰居,還不如搬去頤和園消停些。“
“這些地方都分出去了?”靜芬竟然全不知曉。
“是……是啊。”瑾妃道,“宮里天天都在揣度皇太后究竟哪天動身去頤和園,太監宮女人心惶惶的。奴才昨兒看張公公帶人搬體元殿的自鳴鐘,還以為皇太后定下日子了呢。”
定下日子?靜芬耳朵里猶如鐘鼓齊鳴,嗡嗡直響。沒了江山,沒就社稷,連皇宮都沒了,她簡直沒臉去死。
“張蘭德!張蘭德!”她費力地叫道。
“主子。”張蘭德滿頭大汗。
“你在……搬東西去頤和園?”
張蘭德擦了擦額頭:“是啊,主子。遲早要搬,奴才想這事兒,不必勞煩主子。先慢慢搬起來,省得……”
省得到袁世凱下令驅逐的時候,搬都來不及!靜芬又悲又怒。
“不許搬!一樣都不許搬!”她喘息著喝道,“要出這紫禁城,先等我死了,把我裝棺材里再出去!”
張蘭德和瑾妃連忙都跪下了:“皇太后——”
靜芬從褥子上撐起身來,微微向前佝僂著:“聽見沒有——不許搬,誰也不許搬!”
張蘭德和瑾妃互望了一眼。瑾妃轉身沖外面命令道:“皇太后有旨,東西都搬回原處去。誰說上頤和園,就去敬事房領手板。”
外面一陣慌亂,有“乓啷”一聲響,又“乒令”一陣鬧,小太監哭道:“皇太后饒命!”宮女亦哭道:“奴才不是故意的。”
瑾妃搖搖頭,重重嘆了口氣,起身走出去,厲聲道:“花瓶一只,罰一年月例,敬事房手板五十下。琺瑯杯一只,敬事房扳子二十下,轟出宮去。”說完,才轉回來,復在靜芬炕前跪好,道:“皇太后,奴才幫您教訓過了。從今爾后,再不提上頤和園的事。您可放心了。”
“真的?真的?”是溥儀來請安了,歡呼雀躍的聲音,“不去頤和園了?”
瑾妃又和張蘭德互望了一眼,心里都清楚,不過是為了靜芬的健康考慮,說幾句敷衍的話罷了。
溥儀蹦蹦跳跳地上前來:“朕就說沒有的事。那些宮女太監都說去了頤和園,大伙兒都活不成。連師傅都天天愁眉苦臉的。現在不用去了,那可好了。”
瑾妃聽他小孩子家口沒遮攔,忙道:“萬歲爺說什么忌諱的話呢,大家都好好兒的,從來都好好兒的。”
溥儀道:“不是呀。是朕那天抓了只麻雀,關籠子里養了一夜,第二天死了。朕和師傅說,師傅就講,麻雀是野鳥,非要關籠子,就活不成。后來又說,朕是天子,如果不在天子的地方呆著,就……就……”大約后面陳寶琛說了高深的話,他記不得了。
瑾妃見越阻攔溥儀的瘋話越多,只得匆匆地插口道:“萬歲爺下了學,快給皇太后請安吧。皇太后今兒精神頭可足呢!”
“哦?”溥儀指了指炕上,“可是皇額娘睡著了呀!”
瑾妃和張蘭德扭臉一看,可不是,靜芬不知何時已暈厥過去了。他二人嚇得連忙大叫:“傳御醫!快傳御醫!”
傳御醫。這已經成了靜芬現居的長春宮里最常聽到的一句話。
夏天,秋天,冬天,御醫進進出出,靜芬不好不壞。
唯一使人安慰的是,自瑾妃立威,去頤和園的事無人提。共和政府那邊也不提,袁世凱放出話來說:“皇上怎么能離開紫禁城呢?那些條件都是敷衍南方人的。皇上和皇太后放心住著吧。”
眾人開始還惴惴難安,不敢相信。可到了民國二年的元旦這天,袁世凱派了禮官來給溥儀拜年,以外臣禮朝賀,很是恭敬。宮中以陳寶琛為首的一幫遺老喜得紛紛笑道:“優待條件,載在盟府,為各國所公認,連他總統也不能等閑視之!”
又過不久,溥儀生日。袁世凱派禮官前來,祝賀如儀。那樣連續的捧場,大快人心。遜位頭一年一度銷聲匿跡的親貴大臣們,都穿起蟒袍補褂,戴上紅頂花翎,甚至于連頂馬開路、從騎簇擁的仗列也搬了出來。神武門前熙熙攘攘,仿佛回到舊日繁華。
看看便過了舊歷年,正月丁卯是靜芬的圣壽節。
她的精神還是很不濟,可一大早瑾妃就跑來了,招呼張蘭德速速給皇太后梳妝打扮,說:“奴才們準備了好些戲,等皇太后去聽呢。”
靜芬皺著眉頭道:“算了吧,我耳朵里夠吵得了。”
瑾妃道:“那不聽戲也好。可是,奴才聽說皇太后這幾日都進得不香,奴才和各宮主子湊了份例,叫御膳房揀太后愛吃的,做了好些……”
“我心領了。”靜芬咳嗽了兩聲,“我吃什么吐什么,沒那福分消受。”
連碰了兩個釘子,瑾妃略猶豫了一下,道:“可是……袁世凱派了人來給皇太后賀壽……”
“哦?”靜芬道,“他這會還來賀我什么壽?我既不妨著他,也不能幫著他,他要怎么樣?”
瑾妃道:“奴才也是這樣的想法。皇太后過壽,他來不來賀都是要過的。所以,奴才想宮里辦得隆重些,殺殺那禮官的銳氣。”
靜芬懨懨的,沒有被說動半分。
張蘭德轉了轉眼珠子,俯下身來道:“主子,您就勉強去坐一會兒,好歹叫袁世凱看看,您可活得比他好,他就得意不起來。”
我活得哪點比他好啊!靜芬默默地悲嘆。我是一輸到底,一無所有的人了。
“主子?”張蘭德湊近了幾分,“老百姓里說,人窮志不短。袁世凱奪了江山去,可您還是太后呢,要不去,不是好像怕了他?”
太后。靜芬想起來了。她是慈禧的侄女,是葉赫那拉家的女人,是光緒的妻子,她身負著囑托和悲憤,即使她完不成吧,那是她沒有本事,可卻不能叫人小看囑托和悲憤本身。
她是要去的,要挺直脊梁去。哪怕就死在受賀的大殿上,她也拼卻最后一分力氣,不辜負那囑托和悲憤。做葉赫那拉家的女人。
她昏沉的兩眼突然就清亮起來,蠟黃的臉也染上紅潮。“梳頭,換衣服。”她吩咐。
袁世凱派來的是秘書長梁士詒,遞一封國書,寫著“大中華民國大總統致書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由禮官宣讀。
末了,前清一方也回書為禮,典麗而冗長。
靜芬其實眼花看不清人,耳鳴也聽不確聲音,只是保持著威嚴的笑容,端坐上方而已。可當最后兩句“仰愧者祖宗在天,敢曰河清而人壽”入耳時,她胸口猛的一疼,竟忽然整個人清爽了起來。
她清楚地看見曾出現在慈寧宮會議上的親貴大臣,還有曾經帶著兒子來拜訪她的福晉命婦——最靠跟前站著的,就是醇親王夫妻,載灃還是一副仿佛全天下他最倒霉的神氣,而榮祿的女兒瓜爾佳氏,卻帶著許多憤憤不平的心緒。
唉,是她的兒子失掉了天下,不是我的。靜芬心里冒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
她接著又看到了世續——徐世昌倒不見,說是跑到青島去了。世續頭也不敢抬起來,似乎他在民國,并不比他在宣統時活得更好些。
站在另一邊的,都是國務大臣,國書宣讀完畢,國務總理趙秉鈞即率領了全體國務員給靜芬行禮。他們都穿著西式的黑色大禮服,沒有辮子。靜芬覺得他們很是滑稽難看。
辮子啊,辮子,靜芬想著,親爸爸就說不能剪,萬歲爺也說不能剪的。是不該剪,改朝換代也不該剪。不成體統。
全體國務員向靜芬三鞠躬,禮成,被引出門去。
啊,倒是誰不能在紫禁城里呆呢?靜芬望著他們沒辮子的背影,我不離開這里,我死都不離開這里。我要給親爸爸和萬歲爺守著這里。
她莫名的,有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勝利感”,原本那微微的笑容,變得夸張了起來。
“主子,主子?”張蘭德喚了她好多聲,“禮成了,主子要回去歇著么?”
“不歇。”靜芬道,“瑾妃說準備了什么吃的呢?傳膳!”
張蘭德愣了愣,不知歡喜還是憂傷,眼淚涌了上來:“主子,主子您好了?奴才就說,只要主子放寬心,一定會好的。”
靜芬沒接他的話茬,兀自道:“今兒我生日呢,我有很久沒過生日了。瑾妃說有戲看,你叫她也把戲班傳過來吧!”
張蘭德忙抹了把眼淚,道:“喳!”
未己,筵席擺上:口蘑肥雞、三鮮鴨子、五綹雞絲、燉肉、燉肚肺、肉片燉白菜、黃燜羊肉、羊肉燉菠菜豆腐、櫻桃肉山藥、爐肉燉、白菜、羊肉片川小蘿卜、鴨條溜海參、鴨丁溜葛仙米、燒茨菇、肉片燜玉蘭片、羊肉絲燜跑跶絲、炸春卷、黃韭菜、炒肉、熏肘花小肚鹵煮豆腐、熏干絲、烹掐菜……
后宮各主子也次第到來。瑾妃領的班兒,一一向靜芬祝壽。
靜芬微笑以答,賜她們入座,又問瑾妃扮的是什么戲。瑾妃答說《定軍山》,請的名角兒譚鑫培。
“從前皇太后給孝欽太后和德宗皇帝放過電影的,不就是這出戲?”瑾妃道,“那電影沒有聲,如今譚鑫培還寶刀未老,皇太后一看就有分曉。”
哦,看電影,那是光緒三十三年的事了啊!靜芬回想著舊時的細節,卻還歷歷在目。
及譚鑫培粉墨登場,看他一唱一作,如何不與當年電影里一模一樣?靜芬甚至連他每個動作之后,光緒面上是何表情都能清楚地想起來。
為什么呢?就是因為電影沉默。光緒看的是熒幕,她看的是光緒。一微笑,一皺眉,一沉思,一憂郁,是她的主子,她的天,也是她的丈夫,她的愛人。
而如今,譚鑫培寶刀未老,靜芬身邊哪里還有光緒的影子?
戲再好,興味也索然。
“賞。”她懶懶地說了一句。
各宮主子也不敢怠慢,按品級而出銀。
“皇太后,奴才還預備了一個節目呢。”瑾妃說道,“當年孝欽太后圣壽,照過一張行樂圖,親貴女眷都說扮得活脫脫是佛爺。奴才也自作主張請了照相師傅來,在御花園里候駕了。”
“我?”靜芬驚道,“我不行的……我是……”
娘娘,您也一起來照兩張,如何?
赫然在她耳邊響起了珍妃甜甜的聲音。
給皇太后、皇后和朕都拍兩張吧。
這是光緒的聲音。
光緒十五年,光緒三十三年,兩次她都沒有照。
就照一張吧,雖然沒有人會把她的照片鑲在西洋小墜子里了。但是,畢竟他為她活過,而她,一直為他活著。
“擺駕御花園。”
還是正月里,御花園蕭然一片。
靜芬瞇著眼睛,轎子一顛一顛的,走在光緒十五年她和珍妃相遇的那條路上。她是在這兒撞了光緒,在這兒跪著,被珍妃扶起來,然后珍妃和光緒在大伙兒的簇擁下轉過假山去了,一片笑語,沒有她的份。
她今兒回來了,在眾人的簇擁下,可假山那邊的笑語啊,又在何處?
“皇太后,您是中意那假山么?”瑾妃問道,“這西花園的假山,太陽一照亮閃閃的,正合今天的喜氣呢。”
靜芬沒答她,吩咐轎子停下來,也不要人扶,自己腳步如飛地向假山上轉。
好耀眼的陽光啊,每一絲、每一線,都是清脆的歡笑。靜芬閉上眼,伸手去抓,擁滿懷。
“皇太后,就那地兒好!”瑾妃在下面說道,“張公公,你快帶幾個人上去,把皇太后扶著。”
張蘭德哪還要她教,帶了四個小太監一起爬上假山去。
“主子,這兒好。”他服侍靜芬在石墩上坐下,自帶領太監們在后一字排開。
瑾妃在下面指揮著照相師傅——咔嚓。
好一瞬刺眼的鎂光,靜芬一愕,已經拍下來了。
“就……就好了?”她訥訥地問張蘭德。
“大概是吧。奴才不曉得。”
唉,這樣一再錯過的東西,居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啊。靜芬心中淡淡一酸,身子骨也跟著有些酸乏起來。
“主子?”張蘭德看出有些不對,上來扶著。
“我沒事,我很好。”靜芬道,“咱們回去吧,大伙兒該散了。”
張蘭德呆呆的,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異樣,沖下面道:“皇太后有旨,各位主子可各自回宮。皇太后要歇息了。”
下面的人也不多問,冷臉的冷臉,淡然的淡然,一一跪安。輪到瑾妃,抬頭望望,道:“奴才這就叫師傅回去把照片印出來,隔兩天送到皇太后那里去。”
靜芬點了點頭,見她要跪,擺擺手道:“肅一肅就算了,今兒我很高興。”
瑾妃就依言肅了一肅,去了。
張蘭德和小太監們攙著靜芬一步一挨地下山來。上轎子,正天上飄過一片云,遮了太陽,世界陰暗下來,寒風惻惻。
靜芬打了個冷戰。
“愣著干什么!”張蘭德罵小太監,“皇太后的披風呢?”
小太監連道“奴才該死”,把披風給靜芬裹上。
還是很冷啊,靜芬覺得。紫禁城里從來就是這樣冷。
她手腳都縮了起來,臉也快藏到披風里去了。
這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光緒三十四年十月庚午,在水邊,風里。光緒把她包裹在自己的大氅中。
可是那時,是她一生中最溫暖的時刻。三生三世,也不忘懷。
“張蘭德……”她虛弱地開口。
“什么事,主子?”
“咱們能上瀛臺一趟么?”
ωωω★ttκan★℃ O
“這……”張蘭德猶豫。
“我想去。”她又說,“我現在精神著呢。”
“可是主子,這個——”張蘭德低著頭,“中南海那地兒已經是民國的總統府了呀!”
“什么?”靜芬如遭電掣。那夢想里看著湖水,平淡終老的地方,是袁世凱的總統府?
“主子!”張蘭德怕靜芬當場就要暈厥了,連忙安慰道,“奴才去問問,能不能讓主子去參觀參觀。民國的人,還是要尊敬主子的……主子?”
“不,不要了。”靜芬癱在轎子上,披風從她身上滑落,“不要了……”
靜芬開始越來越來長時間的陷入昏厥,長春宮里浸透著刺鼻的藥味。
御醫一撥一撥的來,一撥一撥的去。民國政府也來表示關懷,靜芬都不知道。只有的時候看到張蘭德在邊上哭,她喃喃一句:“哭什么?”不等張蘭德答話,她又暈過去了。
她想,這是不是要死了呢?當時光緒病重的時候,何其痛苦,可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哪里疼,只是單純的累,睡不夠一般,不想睜開眼睛。
死了好,死了就一直睡下去了。
但究竟是不是要死了呢?聽說死的時候,會看到許多死去的人呢,可她為什么只見到一片黑暗?慈禧呢?光緒呢?珍妃呢?還有榮壽大公主,甚至還有張之洞,怎么一個都不見?
“皇額娘?”
這是溥儀?她發覺自己現在是清醒著的。
“皇額娘,兒臣來看您了。”溥儀說道,“兒臣已經長大了,兒臣知道,是袁世凱謀奪了兒臣的天下,兒臣一定要把民心搶回來,把天下搶回來,重建大清朝的千秋基業。皇額娘就放心好了。”
靜芬看著這個一向頑劣的天子,今兒說出這樣老氣橫秋的話來,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磨破了嘴皮子。
“兒臣是愛新覺羅的后代,不是懦夫。”溥儀又道,“兒臣以后再不爬樹抓鳥了,也不纏著嬤嬤了,一定好好學祖宗的圣訓,做個好皇帝。”
愛新覺羅的后代。
葉赫那拉的女人。
靜芬心里忽然想哭又想笑——都一樣可憐啊。
“皇帝……”她伸出一只手來,輕輕撫摩著溥儀的頭,“皇帝還記得捉麻雀的事么?”
“記得。”溥儀答道,“是朕害死了麻雀,朕把它們關起來了。”
靜芬在枕頭上微微動了動下巴,算是點頭:“皇帝把野鳥關起來,野鳥就死了。這世上有很多事,做不來,就做不來的,怎么強求都不行。”
溥儀一臉迷惑:“皇額娘,兒臣不明白。”
“你還小呢。”靜芬道,“大了就明白了,就是別像皇額娘這樣,到這時候才想明白。”
想明白了嗎?她說出話來,又后悔,或許還是沒有。麻雀敢掙扎到底,也許飛了籠子去,她要是挺一挺,是不是也會有完全不同的將來?
然而她只是累了。
她呆呆地凝視著帳子——那后面的屋頂,屋頂的后面是天,天上的人,什么時候才來帶她走?
“皇額娘,給你這個!”溥儀把一個木雕的小兔子塞到靜芬手里,“上回兒臣肚子疼,嬤嬤給兒臣這個玩,兒臣就好了。”
靜芬望了望那個被摸得滑溜溜的玩物,突然想起一件東西來。
“皇帝,你去和張諳達說,上你養心殿里,把床上那頂帳子卸下來給我,我就好了。”
溥儀不解道:“那頂舊帳子?有什么稀罕的?”
靜芬卻把木兔子還給了他,道:“小兔子還是好好守護著皇帝。皇帝快去幫我把帳子拿來吧。”
溥儀不敢不聽,即刻去找張蘭德。張蘭德則是一說就明白了,同時眼淚也嘩嘩地直淌下來。一邊用袖子揩著,一邊匆匆地去養心殿把帳子拿來了。
青緞蓮花紋帳子,柔和暗啞的光芒,折射到靜芬的眼睛里,分外的平靜。
“快幫我掛起來。”她吩咐。
張蘭德含淚點著頭,小心翼翼地動作著。
靜芬看著那青色的褶皺緩緩起伏,蓮花若隱若現,她從一朵端詳到另一朵,綻放在花芯里的,仿佛是一張張平淡的笑臉,似乎是這個人,又似乎是那個人。
是誰呢?靜芬看著,想著,看著,想著……
這天晚上,她做起夢來了。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盛京的故宮,本來徑直要到清寧宮去,可是誰知道哪里彎錯了彎兒,竟轉到了鳳凰樓的前面——
是那個古怪的小女孩要來帶她走了么?
鳳凰樓前一個人也沒有,只地上一根手指粗的樹枝。
靜芬對這個夢再熟悉不過了,就揀起樹枝走到小女孩慣常挖掘的地方,俯身忙碌起來。
土地是那樣的松軟,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呢。靜芬就相信,這一回,她一定會看到下面的秘密。
果然,挖了沒多深,就看到一塊石碑的尖角。她登時信心更長,以樹枝挖掘,以手拋土,不多時,就把整塊石碑都挖了出來。
這時候,她卻傻了。
那石碑上寫著“滅大清者葉赫那拉”。
這就是她二十多年來一直想知道的秘密?
未免荒唐,未免諷刺,未免可悲。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良久良久。
然后她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已經沒有大清了,她也就要死了,這個秘密早就沒有意義了。
她心下不禁釋然,即重新把土撥回坑里去,將石碑埋起來。
那土真多啊,多得好像她已經在這里挖了一輩子似的,總也填不完。
她忙得滿頭大汗,偏偏聽到身后有個女人喊道:“小格格,你在做什么呢!”
靜芬回過頭,笑了笑,將樹枝丟了出去。
公元一九一三年二月二十二日,陰歷正月甲戌,前清皇太后,葉赫那拉·靜芬,崩。上謚曰孝定隆裕寬惠慎哲協天保圣景皇后,合葬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