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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紫禁城里,又有幾個人甘心呢?

這其中最冤的一個,恐怕是崔玉貴了——誰也不及他對慈禧忠心,慈禧叫他往井里丟兩塊石頭,他決不會丟三塊。可是,哪里料到偏偏有這個張?zhí)m德“小德張”,扶著淚眼汪汪的皇后走進寧壽宮來,要死要活的哭訴光緒如何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為難皇后——更沒想到的是,慈禧居然相信。

崔玉貴道:“老佛爺,奴才的為人怎么樣,您還不清楚么?老佛爺吩咐這事不能泄露,奴才已經(jīng)把那晚上撈尸首的小太監(jiān)全都滅口了,這要怎么去泄露呀?”

張?zhí)m德道:“正是因為其他人都死了,才只有崔二總管您能往外說呀——您別不承認了,現(xiàn)在全紫禁城都在說這事,說您假傳老佛爺?shù)能仓己λ懒苏渲鲀骸F(xiàn)今才懿旨詔告天下,說珍主兒是殉節(jié)的,您的話傳出去,不是要叫天下人看笑話么!”

崔玉貴道:“這……這本來珍妃就不是殉節(jié)的,奴才也確實是奉了老佛爺?shù)闹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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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么!”慈禧一聲厲喝。

崔玉貴愣了愣,囁嚅道:“老佛爺,這當初,的確是您叫珍主兒殉難,她不肯,您就說:‘還不抱起來丟井里?’奴才這才……”

“放屁!”慈禧怒道,“我說一句氣話,你就把人丟下去了,現(xiàn)在鬧得滿天下的人都說我害死珍妃——我好容易才和皇帝和好,被你一攪和——可惡!”

崔玉貴張口結舌,僵在當場,過了好半天,才道:“老佛爺……奴才……奴才就只曉得對老佛爺忠心啊……怎么知道忠心也會有錯?”

慈禧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忠心不是嘴上說的。”

崔玉貴重重地用腦袋碰著地:“奴才曉得。奴才這就去了!”邊說,邊倒退著向門口爬。

李蓮英就從一邊搶步上來道:“老佛爺,奴才送送二總管!”也不待慈禧答應,徑上前扶起崔玉貴出門去——靜芬瞥了一眼,這是最后一次在紫禁城見到崔玉貴,有說李蓮英殺了他的,有說李蓮英放了他的,無論是何種所法,崔玉貴是消失了。

慈禧也目送著崔玉貴遠去,嘆了口氣,道:“好好告訴皇帝,給他報了仇了。”頓了頓,又道:“這仇可報得不容易,他要是還不滿意,除非殺我來報仇。”

張?zhí)m德連忙磕頭道:“老佛爺多慮了,崔二總管離間老佛爺和萬歲爺,如今辦了他,老佛爺和萬歲爺自然還是和從前一樣。”

慈禧哼了一聲,道:“小德張,你有個聰明的腦瓜子,不過,你別以為我辦了他,你就能爬上來。”

張?zhí)m德變色道:“奴才不敢。”

慈禧道:“你最好不敢!你主子是老實人,你要好好忠心對她,將來自然有你的好處。否則,你聰明的腦瓜子就要搬家了!”

張?zhí)m德忙道:“奴才明白。”

慈禧就擺擺手:“明白了就伺候你主子回去歇著吧——皇后——”

“奴才在。”

“這事兒辦砸了,不怪你。”慈禧道,“我指給你兩個補救的辦法——第一,傳敘一家也不曉得現(xiàn)在在哪,若是能找到,指幾塊好地叫他們挑挑給珍貴妃入土為安。第二,瑾妃本來是可以加封的,但是她和慶王一個鼻孔出氣,實在討厭。她和珍貴妃生前很要好,今兒就準她去景祺閣里把她妹妹的什物都拾掇回去做紀念——留宮里也好,送會娘家也好,隨便她。”

靜芬并看不出慈禧說的兩條補救辦法有什么好,其實,連張?zhí)m德那個殺崔玉貴的計策,她也絕不相信能使光緒重新振作。只是,既然慈禧說,而她又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少不了一一應了照辦。

沒兩日,傳敘家的下落就打聽出來了——原來是珍妃打入冷宮后,傳敘家家道中落,庚子時流落到了上海。靜芬便以慈禧的名義向上海拍了一封電報,說明皇上還未營建陵墓,請他們先為珍貴妃找一處暫時棲身的墳地。傳敘接后,感恩戴德,表示即刻回京。

靜芬這算是辦妥了一件事。恰那邊廂傳來瑾妃抱恙的消息,她想也正是該問問珍貴妃遺物處理得如何了,因帶著那封電報上瑾妃處來——誰知撲個空,說是上琉璃井燒香去了。靜芬實實打了三個寒噤,無法,只好又上琉璃井。

到了跟前,果然見瑾妃紅著眼在念念有辭地焚香禱告,而香案之外還有個火盆,她的貼身宮女正把些衣服丟進火里——一望而知是珍貴妃的遺物。

靜芬連忙趕上前去,問道:“怎么好好的叫你留個紀念,你都給燒了呢?”

瑾妃請了安,回答道:“人都不在了,留著東西,徒然傷心而已。”

靜芬道:“你看了是傷心的,可是,你阿瑪額娘就要來京了,他們或許想留著呢?”邊說邊把電報給瑾妃看。

瑾妃搖搖頭:“多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和妹妹當日出嫁時,額娘打了我們一人一個耳光,說是只當沒生過我們兩個女兒——他們把奴才和妹妹忘了倒還好,少了許多的煩惱,何必留著這些東西叫他們傷心。”

靜芬沒想到其中居然還有這些曲折,一時愣住。

瑾妃就繼續(xù)燒,一行燒一行喃喃道:“妹妹,你去吧,只當沒來過……一直沒來過……”

沒來過……沒來過……沒來過……北風困在天井里,這聲音回蕩。

沒來過,沒來過——燒完了,什么也不剩了。

沒來過,沒來過——連瑾妃和她的宮女也跪安了,仿佛沒來過。

靜芬呢?也沒來過么?不,她來過——立足在那天夜里尸體拋上來的地方,記得清楚,每一個可怕的叫人作嘔的細節(jié)。她兩腿僵直,頭皮發(fā)麻。

趕緊逃開兩步,慌不擇路,正撞到景祺閣的門口來——她曾經(jīng)在這里“訓話”,而實際是看到冷宮中一日只有一餐殘羹冷炙,無論冬夏就只一條破被,從早到晚不能和任何人交談……凄慘不堪!可那時的珍妃還是無畏無懼,如今,人去屋空,連用物都燒盡了。

鬼使神差的,靜芬推開景祺閣的虛掩的門。果然空空如野,一桌一椅,一榻一幾,落滿灰塵,好像珍妃真的沒來過——如果記憶,就可以像這樣抹殺,那光緒還會有什么痛苦呢?

靜芬吸了口氣,灰塵嗆進嗓子里,連連咳嗽。然后她一抬頭,看見破床上掛著一頂舊青緞蓮花紋帳子——來過,珍妃還是來過啊,抹殺不了,她留下蛛絲馬跡。

靜芬又去見光緒。

光緒歪在炕上,撫摩著他的西洋墜子。靜芬向他請安,他只“恩”了一聲,就道:“你跪安吧。”

靜芬站著不走,她說:“萬歲爺和奴才講,說夫妻多年,奴才最明白萬歲爺?shù)男宰印呕炭郑鋵嵟乓稽c也不明白。”

光緒不說話。

靜芬道:“奴才雖然不明白,但是奴才知道,萬歲爺心里最掛念,最喜歡的,就是珍貴妃,奴才從前看萬歲爺和珍貴妃同喜同悲,形影不離,看了十年,所以奴才雖愚昧,也確信萬歲爺全心全意喜愛珍貴妃這一條,是絕對不會錯的。”

光緒皺起了眉頭,喉嚨里艱難地哼哼出幾個字:“不要再講下去了。”

“奴才非說不可!”靜芬提高了音調,“因為奴才現(xiàn)在覺得,那深信不疑的一條,也是錯的——萬歲爺?shù)胗浾滟F妃,關心珍貴妃,都是假的,都是嘴上說說而已,到了緊要的時候,全是空話——”

“住口!住口!”光緒拍著炕桌,“不許再講下去!你給我滾!”

“我不!”靜芬逼前一步,“萬歲爺救不了珍貴妃,見不到她最后一面,這都是天意弄人,怨不得萬歲爺。可是萬歲爺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糟蹋大清朝的江山社稷,要叫珍貴妃在天之靈怎么安心?”

“你住口!”光緒憤怒地從炕上翻身躍起,狠狠將靜芬推開。

靜芬摔倒了,腦后的玉簪跌在地上,“叮”,斷成兩截。

一切就歸于死寂,只有兩人的喘息聲還在對峙著。

“萬歲爺不信奴才——”靜芬掙扎著爬起來,“那萬歲爺就自己去問珍貴妃吧!”她說著,把那舊青緞蓮花紋帳子拋到了光緒的面前。

“這是……”

“這是珍貴妃在景祺閣用的帳子。”靜芬道,“萬歲爺就掛上帳子,去夢里問問珍貴妃,究竟愿不愿意看到您現(xiàn)在的樣子!”

光緒一愕,顫抖著手捧起帳子,從一朵蓮花端詳?shù)搅硪欢渖徎ǎ鋈痪桶褞ぷ淤N在臉上放聲大哭起來,嘶聲連連道:“是朕的錯!朕的錯啊!”

里里外外的宮女太監(jiān)驚動了,淅瀝嘩啦跪倒一片。換在往日,靜芬早該跪下說“奴才該死”了。可是,這會兒,犯上的話已經(jīng)開了頭,她心里反而生出一種“豁出去”的情緒,揉著撞傷的腰,冷冷地站在光緒面前,道:“是萬歲爺?shù)腻e,又怎樣?萬歲爺難道還要繼續(xù)錯下去嗎?錯下去,珍貴妃就能死而復生嗎?”

光緒不答她,自己哭得死去活來,氣都接不上了。宮女太監(jiān)們嚇得連聲道:“皇后娘娘息怒……千萬別逼萬歲爺……萬歲爺龍體要緊!”

靜芬道:“是啊。咱們做奴才的,誰不知道萬歲爺?shù)纳碜幼钜o,天塌下來,還要他給咱們撐著。但是萬歲爺自己不保重,咱們說一百句,也是白費。還不如,大家都回去打點好后事,萬歲爺什么時候不要這龍體了,咱們全體給他殉葬!”

單憑這一句話,靜芬已經(jīng)落下了株連九族的大罪。太監(jiān)宮女都嚇得傻了,趴在地上不敢出聲。光緒也被刺得一愣,噎住了哭泣望著靜芬。

靜芬也望著他——光緒死,她跟著死;光緒不死,要賜她死,她也照死;光緒不理會她,繼續(xù)做廢人,她和死了沒兩樣——反反復復,都是死,死了去看看那個鳳凰樓下埋著什么秘密。

“都死了,咱們就去見見珍貴妃。”靜芬一字一字道,“且聽聽珍貴妃怎么說這個理兒,問問她看到這樣的大清朝,這樣的萬歲爺,后不后悔當初為國殉節(jié),為萬歲爺殉情!”

這已經(jīng)說得過分至極,當立置典刑了。養(yǎng)心殿里頃刻鴉雀無聲。

“萬歲爺!娘娘!”也不知道是哪個腿腳快的去告訴了張?zhí)m德,這當兒“咕咚”一下?lián)溥M殿來,手腳并用地朝里爬:“萬歲爺……娘娘……都別說氣話……要是死一個人,能換回珍貴妃,奴才愿意死!”

一地的宮女太監(jiān)們不敢不表態(tài),紛紛道:“奴才們也愿意死!”

磕頭“咚咚”,兼有七嘴八舌,光緒迷茫地看著靜芬。靜芬一轉身,直接朝柱子上撞了過去。

人群里發(fā)出凄厲的驚呼聲,光緒也撕心裂肺地喊到:“皇后!”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從炕上滾了下來,就著身形不穩(wěn),直向靜芬撲倒過去,將她攔腰抱住:“皇后!是朕錯了!是朕錯了!你不能死,朕就只有你了呀!”

就只有你了。

當時在沙城堡,光緒也是這樣說的。

靜芬感覺那瘦弱卻死死箍著自己的手臂,眼淚奪眶而出——在這一刻,生死一線的一刻,她知道自己變了。可能就是為了一年多前,沙城堡里的這句話,她變了。

她肯為光緒死,又肯為他舍不得死了。她依然沒有愛上他嗎?婚姻大事除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須雙方情投意合——十年夫妻,她究竟有沒有愛上他?

在所有人大呼小叫自請死罪的哭鬧中,她的心里的一池春水,只有一圈漣漪:我究竟有沒有愛上皇帝?

攙扶的人,上來了;在門外當差的人,下去了;送茶的人,進來了;傳太醫(yī)的人,出去了。

光緒被抬回了床上,靜芬被簇擁著坐在炕上,張?zhí)m德就跪在她的腳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自責。他說:“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娘娘犯不著拿自己的身子撒氣……要是老佛爺知道了……”

靜芬全沒聽到,還是一個盡地在問自己:我究竟有沒有愛上皇帝?有沒有?

她想不出那個答案——究竟怎樣才叫愛上一個人?究竟怎樣才叫愛上一個皇帝?不愛,她為何而改變?愛了,她如何沒有半分的歡喜?

她反復想,反復地問,周圍一切的人事都成了虛無縹緲。好像有人在光緒的床邊忙碌的張羅,她就想:若我真是他的妻,他病時,端茶送水的那個從來不是我;他開心時,陪他寫字畫畫談論朝政的那個也不是我;他落難時,豁出性命不要的那個……那個是不是我?算不算是我?

她也不知自己渾渾噩噩想了多久,聽張?zhí)m德大聲說了一句:“娘娘,萬歲爺該安置了!”她才也感覺千頭萬緒攪成了一團,理也理不清了,這便神游回來。

她望望,見光緒靠在床上,帳子已經(jīng)換成了珍妃的遺物,怕是真的要去夢里和情人相見了。這些青色的暗淡光芒,就化做一把刀,喀嚓,把心結給斬斷了——靜芬?guī)е濄砣婚_朗:愛上,沒愛上,有什么分別?她是皇后,她三十二歲了,愛情對于她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從來就不重要。

她領著張?zhí)m德向光緒肅了肅:“萬歲爺保重,奴才今兒說話沒分寸,請萬歲爺恕罪。”

光緒低低地應了一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靜芬因緩緩地朝門口退。到了門檻兒跟前時,轉身,跨出去。

“皇后……”青帳子里虛弱的聲音,“你說的……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朕記住了……以后不會了……”

靜芬心里一熱,眼睛也熱了,轉回身來再次肅了肅,道:“萬歲爺該安置了。”

“恩……”光緒道,“皇后,今晚,你別走吧!”

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丁酉,靜芬入宮后第一次在養(yǎng)心殿被皇帝招幸。

兩天后,暨,十二月己亥,光緒祀天于圜丘——自戊戌年八月至于斯,始親詣。庚子,祭大社、大稷。遣睿親王魁斌等告祭方澤、朝日壇、夕月壇,恭親王溥偉、貝子溥倫詣東西陵告祭。辛亥,兩宮見各國公使于乾清宮。乙卯,兩宮見各國公使暨其夫人等于養(yǎng)性殿。辛酉,光緒始復御保和殿,筵宴蒙古王公暨文武大臣。

次年新正起,奉西安上諭“參酌中西政治”之要求而提出的各項改革,陸續(xù)實施。

在朝,設外務部、商部、學部、巡警部、郵傳部;在商,頒布《商人通例》、《公司律》、《破產(chǎn)律》和《商會簡明章程》;在戎,編制新軍,添置武器裝備;在學,廢科舉,辦學堂,遣人出洋,更參照日本制定《欽定學堂章程》和《奏定學堂章程》;在民,有禁纏足、禁鴉片及允許滿漢通婚……幾年下來,舉國上下,處處可見“母子同心,推行新政”的氣象。

不過,老天偏偏要弄出些阻滯來——

二十九年秋,湖北、陜西等屬水災,懷柔雹災,云南各屬水旱災雹災,鎮(zhèn)西、綏來蝗災凍災。同年冬,有甘肅水災,南州、新化蛟災,瀘州火災。

三十年秋,有四川水旱災,甘肅黃河決口,江西水災,山西、浙江、廣東等處災。

這樣一來,災區(qū)的歲賦全免,朝廷還要發(fā)帑幣賑濟——本來已經(jīng)賠款賠得軟囊羞澀的朝廷,更加前心貼后脊梁,新政大臣個個嚷缺錢,要募捐。

何況天災之外更有人禍——先是廣西的叛軍越鬧越銷帳,后來竟然發(fā)覺英國人趁亂打進了西藏,一路橫行,連拉薩都攻下了。這還沒解決,跟著,本來只在海上鬧騰的日本和俄國上了岸,俄兵打入長春,和日本在東北交鋒,弄得民不聊生。

慈禧對俄日交戰(zhàn)這事最為痛恨,因為那陣子正是她七十整壽。她對靜芬說道:“我五十歲遇上打法蘭西,六十歲正是打日本,七十歲沒人打咱們,卻讓別人在咱們是地頭上打。看來,我是沒有過生日的命。”

靜芬道:“親爸爸別急,壽宴雖然不辦了,但是奴才和其他貴妃們可在西苑陪您熱鬧熱鬧呢。”

慈禧道:“你們有孝心,很好。不過外面那些人卻偏偏喜歡拿我的生日來做文章。”

靜芬不知這話里有話,指的乃是光緒二十一年京里流傳的“萬壽無疆,普天同慶;三軍敗績,割地求和”的對聯(lián)。

邊上慶王家四格格心思細密,立刻揣摩到太后的意思,笑嘻嘻插嘴道:“其實老祖宗不過壽反而好——七十不過,就永遠只有六十九,六十不過,就永遠只有五十九,五十不過,老祖宗您就永遠只有四十九歲。”

一句話把慈禧給逗樂了,道:“我看來像四十九嗎?”

四格格道:“不像,您看來最多二十九,和皇后娘娘站一塊兒,像是親姐妹。”

慈禧明知是假話,還是眉開眼笑,指著四格格對靜芬道:“你看看她這張嘴,也不曉得抹了多少蜜糖。”

靜芬就陪著笑。四格格的本事宮里簡直無人能及,但凡慈禧露了口風,說喜歡什么樣兒的坎肩,什么款兒的鞋子,不出三天,四格格就能給弄來。雖然榮祿的夫人也是個有心眼兒的角色,隔三差五就來宮里陪慈禧逛花園聽戲,但是和四格格比起來,就有天壤之別了。

靜芬不喜歡四格格。她覺得四格格不是真心對慈禧好。不過,有四格格陪著慈禧,靜芬就有更多的時間陪著光緒——光緒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頭兩年還能叫靜芬陪著在御花園里走走,后來連門也不能出,看奏章看兩本就要歇一歇,召見大臣往往是話還沒說幾句,已經(jīng)咳嗽得發(fā)不出聲來。

靜芬為了照看皇帝,搬到了西六宮的永壽宮,每每見光緒如此,她心疼不已,勸說道:“萬歲爺先休息休息吧!”

光緒只是不聽,擺擺手,把案上一本已經(jīng)看了不下百遍的奏折拿起來,對靜芬道:“這折子,說得很有道理啊。”

靜芬探過身去看了看,是一封電報,乃是駐法公使孫寶崎的《上政務處書》,曰“吁懇圣明仿英德日本之定制為立憲政體之國”。

靜芬大約能揣測出光緒的心思了,便道:“既然立憲好,萬歲爺就發(fā)上諭叫立憲好了。”

光緒呆了呆,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笑容——不是珍妃,靜芬畢竟不是珍妃。

靜芬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后悔說出無知的話,敷衍地笑笑道:“萬歲爺,是還有什么顧慮,奴才能幫忙?“

光緒道:“國家不是朕一個人的國家啊,上諭發(fā)出去了,各地不定就按朕說的辦——不曉得外面的那些人都是怎么個想法。”

靜芬玩味著他這句話,想道:外面的人,說的是誰呢?皇帝心里所恨的,一個榮祿,一個袁世凱,榮祿已在光緒二十九年死了,而袁世凱官運亨通,大權在握,倘若反對立憲,的確叫人頭疼。那“不是朕一個人的國家”大概指的是慈禧太后——皇帝與之勾心斗角了一輩子,雖然這幾年來靜芬努力維持著“母子同心”的局面,但誰知道這母慈子孝的外表下,有幾多針鋒相對?

就是這兩個人,靜芬確信,可是這兩個人的口風要怎么探?

這種事情去問張?zhí)m德也問不出個對策來,他所能出的主意,無非是看慈禧:“老佛爺說紅就是紅,老佛爺說綠就是綠。”

靜芬曉得,這奴才目下心里也煩——自從沒了崔玉貴,李蓮英視他為頭號眼中釘,以為自己多年爬不到敬事房大太監(jiān)的位置,原來并非崔玉貴所為,而是張?zhí)m德從中作梗,是以跟張?zhí)m德不對——靜芬因而也就不怪張?zhí)m德,自己一個人苦惱——但其實,她并不知道,光緒說的“外面的人”指的乃是滿朝上下和黎民百姓,在光緒三十年的時候,改良報刊上為立憲鼓噪的文章早已泛濫成災,只不過,靜芬身在幽幽紫禁城,看不到那些報章便是了。

在這些輿論之下,奏請立憲之說,喧傳于道路,云貴總督于振鐸、兩廣總督岑春煊、貴州巡撫林紹年也相繼以立憲入奏。

不明就理的靜芬,以為這是老天在幫助光緒,很是歡喜。而照她這樣的想法,老天后來還賜了個更大的恩典——光緒三十一年,彈丸小國日本在戰(zhàn)爭中取得勝利,迫諾大的俄國不得不接受美國總統(tǒng)前來調停。消息傳來,上下皆驚,以為日本國之所以得勝,皆因憲政所至。

這時候靜芬大著膽子去探問慈禧的態(tài)度,慈禧居然也有些動心了,說:“近來那些身居高位,權勢顯赫的洋務大吏也把立憲掛在嘴上,究竟立憲是個什么玩意兒,你和皇帝考量考量。”

靜芬可沒能耐考量,光緒撐著病體考量她又舍不得,于是就把這話咽下去了。

可是那年五月,直隸總督袁世凱、兩江總督周馥、湖廣總督張之洞聯(lián)銜上奏:“欲圖自強,必先變法,欲變法,必先改革政體。為政之計,惟有舉行立憲,方可救亡。”

這一回,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

六月甲寅,鎮(zhèn)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五大臣受命分赴東西各國考察。這出國的路途,雖然遇了些小小的波折,但是年底之前,載澤,端方,戴鴻慈,都順利成行,另兩個位置也由尚其亨和李盛鐸代替前往。次年夏秋之交,除了李盛鐸留比利時任使節(jié)外,其余四人均先后回國,痛陳利弊,以為君主立憲有三大好處“一是皇位永固,二是外患漸輕,三是內患可弭”,懇請立憲。

這是光緒三十二年。

秋七月戊申,上諭發(fā):“載澤等陳奏,謂國勢不振,由上下相暌,內外隔閡。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衛(wèi)國。而各國所由富強,在實行憲法,取決公論。時處今日,惟有仿行憲政,大權統(tǒng)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預備立憲基礎,內外臣工切實振興。俟數(shù)年后規(guī)模粗具,參用各國成法,再定期限實行。”

己酉,諭立憲預備,須先釐定官制,命大臣編纂,奕劻、孫家鼐、瞿鴻禨總司核定,取旨遵行。

九月甲寅,詔更定官制。內閣、軍機處、外務、吏、禮、學部、宗人府、翰林院等仍舊。改巡警部為民政部,戶部為度支部,兵部為陸軍部,刑部為法部,工部并入商部為農工商部,理籓院為理籓部。各設尚書一人,侍郎二人,不分滿、漢。都察院都御史一人,副都御史二人。改六科給事中為給事中,大理寺為大理院。增設郵傳部、海軍部、軍諮府、資政院、審計院。以財政處歸度支部,太常、光祿、鴻臚三寺歸禮部。太仆寺、練兵處歸陸軍部。各部尚書俱充參預政務處大臣。

到了光緒三十三年,改考察政治館為憲政編查館。秋七月甲午,諭曰:“立憲政體,取決公論,中國上、下議院未能成立,亟宜設資政院,以立議院基礎。派溥倫、孫家鼐為資政院總裁,妥擬院章,請旨施行。”尋諭:“各省應有采取輿論之所,俾指陳通省利病,籌計地方治安,并為資政院儲才之階。各省督、撫于省會速設諮議局,慎選公正明達官紳,創(chuàng)辦其事。由各屬合格紳民,公舉賢能為議員。斷不可使品行悖謬、營私武斷之人濫廁其間。凡地方應興應革事宜,議員公同集議,候本省大吏裁奪施行。將來資政院選舉議員,由該局公推遞升。”

這樣子的“大刀闊斧”,仿佛是和什么人比賽著一般——靜芬原不知道,海內外革命之聲一呼成一片——

被朝廷通緝的孫文,在日本立了同盟會,提出三民主義,中國之新青年紛紛響應,《民報》言:“即以君主立憲而論,亦由國民革命之結果。未有國民不革命,而政府自能立憲者也。政府怵于國民之革命而讓步焉。君權民權,相與調劑,乃為君主立憲。若該報專望政府開明□□,而國民舍勸告以外無他事,其結果只能成野蠻□□政體,若望君主立憲,真羝羊生乳之類耳。”

《夏聲》與《河南》兩家雜志說:“四十年來,言新法者,非今日之政府乎?無日不為之,而究其所為者何事?新法之收效于今日者安在?有能舉起大者示之于人乎?……夫以如是之政府,而日日言立憲,五年,十年,十五年之預備期限,常視吾民之舉動如何以為伸縮。而又于立憲預備之時期,宣布言論集會之苛虐條件,以為摧抑吾民之具。”而且,“以預備立憲時代即演出如許慘禍,吾不知實行立憲,則民禍將伊于胡底也!”“國民之普通自由,彼不能于預備立憲時代保護之,乃反于預備立憲時代剝奪之。國民政治上的權力,彼不能于預備立憲時代促進之,反于預備立憲時代限制之。非喪心病狂,奚為行動不倫,一至此極!”

《醒獅雜志》在《醒后的中國》一文中說,此立憲為“野老不知亡國恨,喃喃尤頌圣朝恩”。

《二十世紀支那雜志》則痛呼:“不到臨崖絕命時,強權政治有誰知!”

各地叛亂漸長,更發(fā)生了安徽候補道徐錫麟刺殺巡撫恩銘之事,這刺客雖然伏誅,卻留了《光復文告》,說:“今則名為立憲,實乃集權中央,玩我股掌,禁止自由,殺戮志士,苛虐無道,□□橫生”,因而號召“重建新國,圖共和之幸福,報往日之深仇”。

求君主立憲的政治改良派為的沉痛呼喊,期望改良派能夠在強權統(tǒng)治的迫害中猛省過來。徐錫麟在刺殺恩銘的文告中更揭穿清政府的立憲說,名聲卓著的《河南》對此感慨道:“嗟夫,預備立憲者,尚不如直其名曰預備殺人流血之直接了當也!

……

所有一切,山雨欲來風滿樓——比賽,不錯,這是一場朝廷和革命黨之間的比賽,輸贏關系著江山社稷。

只不過,靜芬看不出來而已。她只覺得,在比賽里,光緒仿佛漸漸恢復了元氣,顯露出一些戊戌年那會兒才有的意氣風發(fā)來,恍惚挺過比賽去,就是大清朝一個千秋萬世的大好將來。

她心里欣慰無比,就想著雖然前一年已經(jīng)罷選八旗秀女,但是挑個機會,她還是要好好為皇帝物色幾個人物兒,誕育子嗣。不過,光緒日夜操勞,首要是找機會讓他松快松快——于是乎,在張?zhí)m德的建議下,她請光緒看了一場電影。

電影這玩意兒,西洋早已有之,而國人自拍的,是在光緒三十一年,出自任景豐之手。此人在北京前門外大柵欄開設大觀樓影戲園,從德國人開的祁羅孚洋行購買了一套攝影器材及十四卷膠片,拍攝了譚鑫培的《定軍山》。前后用了三天時間拍竣,百姓之中很是稱道。

靜芬從慈禧口中得知,光緒從小怕打雷,長大之后怕金聲,聽戲最怕武戲,大鑼一響,他就打顫兒。不過,這電影有畫而無聲,況且新政之時,大家也趕趕新潮——老佛爺帶頭裝了電燈,靜芬就帶頭來看電影。

放電影那天,眾人齊集寧壽宮,看著一臺小小的機器,居然放出如此精彩的閃轉騰挪,無不驚訝萬分,拉著任景豐問長問短。

靜芬贊道:“這東西真是神奇,照片只是張紙片,電影卻是會動的,倘若哪天電影開了口,那還了得?”

光緒笑著道:“其實電影和照片的原理大概都是相似的,一動一靜而已。”

任景豐聽了,忙道:“皇上圣明,果然博聞強識。奴才原是照相的,也是因為偶然想到這拍電影和照相是親戚,辦起來或許不難,于是就試著拍了一部——咱們中國泱泱大國,這事怎么能落后于洋人呢!”

光緒和慈禧都頷首稱贊,吩咐賞賜。光緒又問:“你是哪里的照相鋪子,可有帶得照相機?給皇太后、皇后和朕都拍兩張吧。”

任景豐即叩頭道:“奴才在琉璃廠土地祠開的豐泰照像館,現(xiàn)在主要經(jīng)營戲園了,若說照相,還是奴才的技師劉仲倫手法高明,這戲也大半是他的手筆!”

慈禧道:“那好,改天宣他進宮來。咱們來拍個全家福!”

靜芬還從沒照過相,滿心的興奮——可是轉頭一看光緒,不知怎么的,一臉慘白,悵然若失。靜芬連連喚了幾聲:“萬歲爺?”光緒只是不應她,過了半晌,才黯淡著眼道:“朕乏了,你們繼續(xù)聊吧。”即向慈禧跪安。

靜芬哪里坐得住?一路追到養(yǎng)心殿去,見光緒倚在窗前撫摩著他的西洋墜子出神。

“豐泰照像館……”光緒幽幽道,“是什么時候開的呢……劉仲倫從前進宮來照過像,珍兒買下了他的相機……那筆錢,聽說是讓他和他的朋友去日本學習拍照的……唉……一轉眼……一轉眼……”

一轉眼。靜芬心里染上一抹凄涼。

看電影之后,光緒病了,到那年八月,一發(fā)厲害,大有不起之象,朝廷因急詔各省薦精通醫(yī)理者來京給皇帝請脈。可是光緒還放不下國事,稍有精神就要召見大臣,有時看不了折子,便讓靜芬讀給他聽。

靜芬哭道:“萬歲爺這樣,身子如何吃得消?”她知道光緒這一病,定是為了思念珍妃,因把珍妃也搬出來,道:“萬歲爺倘體恤珍貴妃在天之靈,當以龍體為重啊!”

光緒卻只是一個勁兒叫她讀折子,別的一律不聽。

這樣拖到了第二年,二月戊午,祭了大社、大稷,光緒病情突然加重,再也不能主持后面的祭典了。慈禧即發(fā)懿旨,讓親貴代替,而光緒則遷居瀛臺涵元殿休養(yǎng)。

光緒起初怎么也不肯去,后來終于上了轎子,卻拉住靜芬的手道:“皇后,你要時時把宮里的事告訴朕,大臣們都說了些什么,皇爸爸又說了些什么……你要時時來告訴朕啊!”

靜芬這時不敢哭,因為哭是不吉利的,但是她又不敢開口,怕是開口就松了勁兒,眼淚就會掉下來。她只好拼命的點頭——心里就剩一個想法,倘若光緒能好起來,她做什么都愿意。

于是,她就一日一日從宮里往瀛臺傳遞消息,一夜一夜在佛堂里給光緒祈福。有時光緒好一些,她的心情也好一些,有時光緒沒什么起色,她就終日懸著一顆心。

三月,慈禧來探視,說:“沒什么大事,皇帝就養(yǎng)著吧,不怕的。”但是一轉身,又滿面愁容地對靜芬道:“皇帝這樣下去,怕是不成了,誰堪繼承大統(tǒng),該留意上了。”

靜芬聽了此語,眼淚不住滾滾而下,顫聲道:“親爸爸別這樣說……萬歲爺……萬歲爺……”可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慈禧嘆了口氣,拿帕子給靜芬擦著眼淚,道:“要說心疼他,我是從小看他長大的,即使他心里恨我,我對他,也像是自己的孩子。哪個當娘的,想自己的孩子死?可是,就像我從前同你說的,咱們是葉赫那拉家的女人,我是太后,你是皇后,咱們不光光是娘和妻子——我也想皇帝好,他好,那自然是好了;不好,非得從親王家里挑一個出來不可——大清朝不能一日沒有個皇帝呀!”

靜芬聽不進去,她是嫁了皇帝,沒錯。可是她所掛心的,只是個男人啊!

慈禧見她如此,再說無益,搖搖頭就走了。靜芬跪送,還在哭,都忘了起身。一直沒敢跪安的御醫(yī)曹元彪就悄悄說:“娘娘,萬歲爺肝腎陰虛,脾陽不足,氣血虧損。寒涼藥,溫燥藥都不能用……奴才……”

靜芬捂著耳朵,不要聽,不想聽。

這以后,宮里那“換皇帝”的話題果然又興了起來,久不上門的福晉再次帶著兒子紛紛前來拜見。

張?zhí)m德見了,背地里給靜芬出謀劃策,說倫貝子不錯,但是醇親王家的那位更是招人喜歡,主子中意哪一位?靜芬根本就不記得來過哪些人,只狠狠瞪了張?zhí)m德一眼,就吩咐備轎上瀛臺。

時間不覺到了五月,光緒的病更加重了,脈案記“調理多時,毫無起色”,各省精通醫(yī)理者再次奉詔進京,而當七月里,江蘇名醫(yī)杜鐘駿也表示束手無策之后,連尋西洋醫(yī)生的建議也被提了出來。

洋醫(yī)一事,靜芬最有心結。但是為了光緒的病,她也不怕慈禧猜疑自己。好在慈禧問也沒問就答應了,還向慶王道:“你有八國朋友,懂醫(yī)的不少吧?你就先替我張羅張羅皇帝的事,軍機處的雜務,你就讓醇親王去管吧!”

慶王有片刻不自在的臉色,但是旋即答應了,次日就薦來一位德國醫(yī)生。

這位醫(yī)生說,光緒是腎病、骨結核,還說了幾個詞兒,誰也不曉得是什么,但意思總是病勢兇險的。洋醫(yī)說,須得靜養(yǎng),勞神的事一件也不得做,此外還要按他開的方子打針吃藥,定時檢查。靜芬少不得都應了,從此不再把朝中的事說給光緒聽。

光緒因而有些怨靜芬道:“朕到了這幾年,才真正管得點事,稍稍像是個皇帝,你攔著朕,難道是要朕死也不甘心嗎?”

靜芬含淚強笑道:“萬歲爺莫說糊涂話,洋醫(yī)的蝌蚪文藥方一定很管用的,萬歲爺最少還有八十年皇帝好當呢。”

光緒苦笑道:“八十年,人人都說天子活一萬歲,你咒朕只活一百一十八歲么?不怕朕治你的罪?”

靜芬道:“奴才說錯話了,萬歲爺還當九千九百多年皇帝。”

光緒又笑,這一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靜芬連忙用帕子幫他接著,一方淡紫色的帕子,立刻染上點點猩紅。靜芬心里一抽疼,忙接帕子丟進痰盂里去。

光緒喘著氣,又笑道:“九千九百多年……太久了……朕這個皇帝當?shù)煤美郯 拗灰俣嗷顐€十年……甚至一年……只要叫朕看到大清憲政,朕就死也瞑目了。”

靜芬道:“萬歲爺一定能看到……立憲法,開國會,大清國富民強……萬歲爺一定會看到的!”

光緒疲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窗戶外面,瀛臺正落日。

“太慢了……太慢了……”他喃喃道。

并不知光緒所指的“太慢了”是何物,倘若說的是立憲,倒也實在是很慢——

光緒三十四年八月甲寅朔,憲政編查館、資政院會奏遵擬憲法議院選舉法綱要,暨議院未開以前逐年籌備事宜。自本年起,分九年籌備。其關于選舉議員者,第一年各省籌辦諮議局,第二年舉行諮議局選舉,各省一律成立,頒布資政院章程,舉行資政院選舉。第三年召集資政院議員舉行開院。第九年始宣布憲法,頒布議院法,暨上、下議院議員選舉法,舉行上、下議院議員選舉。諭令京、外各衙門依限舉辦。

九年!居然要九年!靜芬只恨朝廷辦事不能像她趕去瀛臺的車駕一樣,快馬加鞭。

九年,依光緒現(xiàn)在的情勢,怎么能撐到九年?

這個念頭起來,她自己打了個寒噤:難道連她也對光緒的身子失去了信心?不能這樣!可不能這樣!

她強打起精神來,這一程子,比平日忙碌,因為慈禧的萬壽節(jié)又快到了。

萬壽節(jié)在十月壬戌,之前在戊午日,□□喇嘛來朝,賜宴于紫光閣。靜芬聽他說,進上一尊佛像,上面有他給光緒和慈禧念的二十萬卷經(jīng)。靜芬因想道,這個□□喇嘛應該算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或許該叫他去瞧瞧皇帝呢?可惜,□□因不滿賜宴和朝覲時皇帝及皇太后一個都沒到場,忿忿不平就走了。

這件事,鬧得這個萬壽節(jié)十分不愉快,加之光緒病重,不能率文武百官朝賀——從沒有一回太后生日皇帝不朝賀的——更還有到了萬壽節(jié)時,慈禧吃壞了肚子,賀壽戲也沒叫唱完,就匆匆散了。

福晉和命婦們一一告辭,只剩下靜芬一個陪著,然她的心其實還在瀛臺沒回來。

慈禧由李蓮英扶了坐下,道:“天下真是沒有不散之筵席,皇后,我叫你留意誰堪繼大統(tǒng),你有什么想法?”

靜芬最不愿提到這件事,囁嚅了半天,沒說出整話來。

慈禧就對張?zhí)m德道:“小德張,你跟在皇后身邊,都有哪些人來拜會過皇后了?宮里都有些什么傳聞?說來聽聽。”

張?zhí)m得猶豫了一下,道:“這拜見皇后娘娘的人,可就多了,奴才不敢胡說八道。不過,宮里聽提得多的,好像是振大爺。”

慈禧皺了皺眉頭:“載振?提他做什么?當初穆宗皇帝大行,我沒挑個溥字輩的,人人都來怨我,現(xiàn)在怎么又提載字輩的人?”

張?zhí)m德道:“奴才不敢造謠,那些都說‘國賴長君’。”

“哼!”慈禧冷笑了一下,“都是誰說的!話是冠冕得很,不過,恐怕是想國賴攝政王吧!”

張?zhí)m德不敢接話茬兒。

慈禧也沒順著這話題再說下去,轉而問道:“皇后,慶王薦來的洋醫(yī)怎么樣?”

靜芬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見起色。”

慈禧道:“沒見起色,就趁早把他換了去,也不曉得這些個洋人都是何居心。”

靜芬道:“是……不過,聽說這洋醫(yī)從前也給袁世凱大人瞧過病,一瞧就好了……奴才想,或許西洋人看病和咱們不一樣……倒不妨讓他再試試呢?”

慈禧道:“西洋人長得還跟咱們不一樣呢!再說了,難道袁世凱和皇帝一樣嗎?快去給我把他打發(fā)了!”

未料慈禧突然發(fā)作,靜芬不敢多說,連聲答應。

李蓮英見這場面要僵,笑著出來打岔道:“老佛爺,這原是個開心的日子,提什么病不病的?您今兒身子不爽利,還是先歇著吧。明兒一早起來,萬事都好,還接著唱戲呢——您看□□喇嘛進的這佛爺多精致,這就是保佑老佛爺跟萬歲爺萬事大吉!”

慈禧就瞥了一眼那尊金碧輝煌的佛像,道:“是不錯。就封□□喇嘛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這佛像嘛——”她頓了頓,道:“不是有說法,供奉在普陀峪‘萬年吉地’的地宮,就能祓除不祥,益增圣壽么?叫人去辦了這差使。”

李蓮英道:“喳——不過,老佛爺想誰去辦?”

慈禧懶洋洋地笑了笑,眼睛里閃過一絲冷光:“旁人我不放心,就叫慶王去辦!”

十月丙寅,慶王奕劻離京。

靜芬遵照慈禧的指示把洋醫(yī)撤換了,依舊由張彭年等太醫(yī)會診。她實在對這些太醫(yī)沒抱什么期望,只盼望著佛像進地宮,立刻“祓除不祥,益增圣壽”。

可是三天后,暨十月己巳日,瀛臺消息過來,說光緒病勢危急,心肺皆已衰竭,大限恐怕就在四天之內。

靜芬只覺五雷轟頂,當時就暈倒在地。過了些時候被救醒了,看到一個御醫(yī)守在自己床邊,即厲聲喝道:“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去救救皇上!”

那御醫(yī)原不是診治光緒的一班子,被皇后沒來由一喝,嚇得爬在地上連連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靜芬頭腦里一團混亂,哪里想到那許多?只是跳下床來踩上了她的花盆底,朝御醫(yī)踢了一腳,道:“治不好皇上,你才該死!”接著,一壁自己朝外面沖,一壁叫道:“還不給我備轎!我要上瀛臺去!”

張?zhí)m德風風火火地扶上來,道:“主子別急,去了也幫不上忙——老佛爺那邊說有話要對主子講,還是先去見老佛爺……”

“你住口!”靜芬喝道,“老佛爺一時半會能有什么?可是萬歲爺……萬歲爺……”她覺得有兩把刀子同時在鉸著她的心,一邊是那個強烈的想要光緒活的希望,另一邊卻是那個光緒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事實。“萬歲爺……萬歲爺……”她的厲喝漸漸低下去,變成喃喃的啜泣,但旋即斬釘截鐵道:“萬歲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話音落下,張?zhí)m德也曉得是攔不住了,轎子已經(jīng)到了門前,靜芬在大冬天里披風也不著一件,匆匆出了宮門,換了車子上瀛臺去。

她到的時候,光緒已經(jīng)不清醒了,雙目緊閉,眉頭深縮,仿佛是鼻子無法呼吸,張著嘴,喉頭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御醫(yī)乍見皇后駕到,在門前跪了一排,靜芬發(fā)狠地瞪了他們一人一眼,接著撲到了光緒的床邊。

光緒醒不過來。靜芬喚道:“萬歲爺……萬歲爺……奴才來看您了……”

毫無反應。

靜芬心里千頭萬緒,“倏”地跳將起來,道:“你們怎么做御醫(yī)的……怎么前陣子還好好的,突然就成了這樣?”

御醫(yī)都不敢正面回話,一個個自稱該死。

靜芬怒道:“該死,就知道該死。你們死了,就治得好皇上嗎?要是那樣能成,現(xiàn)在就把你們一個個都治了!”

素不見皇后發(fā)這樣的火,御醫(yī)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只有個膽子大點兒的,顫聲說道:“娘娘息怒,奴才們并非無能,奴才們以為,是那洋醫(yī)胡亂醫(yī)治,耽誤了萬歲爺。”

洋醫(yī)!靜芬心里一閃,洋醫(yī)在時,光緒病情雖不見好轉,但也并無惡化,只不過是撤換洋醫(yī)三天,就出了這種事,難道是慈禧依然存著要害光緒之心?這樣一想,靜芬不由大感自己糊涂,喚了聲:“張?zhí)m德!”就命他速去把洋醫(yī)請回來。

御醫(yī)們聽言,紛紛磕頭道:“娘娘不可!萬萬不可啊!”

可是靜芬并不理會他們,一徑催著張?zhí)m德出門,自己又守到了光緒的床邊。

光緒依然醒不過來,口角流涎,眼瞼被濁淚所糊。靜芬萬分心疼地用帕子幫他擦拭著,聽他發(fā)出微微的□□。

“不怕的,萬歲爺……不怕的……”靜芬柔聲安慰道,“西洋醫(yī)生就來了……就來了……”

光緒仿佛有一點點聽到了,頭稍稍朝靜芬這邊偏了偏,只是眼睛依舊睜不開,喉嚨里除了□□,沒有其他聲音。

靜芬似乎是抓到了一線希望一般,接著說道:“就來了……萬歲爺您等著……西洋醫(yī)生來了,就全都好了……”

可這次,光緒沒有任何的反應,微弱的喘息一絲一線地燙著靜芬的手。

靜芬不放棄,繼續(xù)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旁邊的宮女太監(jiān)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個嚶嚶哭了起來。

這樣吵吵嚷嚷鬧到了上半夜,張?zhí)m德把西洋醫(yī)生帶回來了,到光緒床邊翻眼皮驗舌頭地看了半天,又在光緒肚子上幾處壓了壓,有幾次他下手時,瘦骨嶙峋的光緒痛得縮成一團,大口喘著氣□□。

御醫(yī)們個個搖頭,呼道:“皇后娘娘快叫他住手!萬歲爺經(jīng)不起折騰!”

靜芬心里已經(jīng)抱定了豁出命去試一試的打算,牙一咬,狠狠把御醫(yī)們的話都瞪回去。

洋醫(yī)不多時診視完畢,說了好些“病發(fā)肺炎”“心力衰竭”之類靜芬聽不懂的話。靜芬只拉著他問:“求您救救萬歲爺……不管用什么法子……求您救救萬歲爺!”說話時,“撲通”就給那洋醫(yī)跪下了,不住磕頭。

邊上的人沒一個敢站著的,也都陪著磕頭。

洋醫(yī)沒見過此陣狀,驚慌失措,半晌才自己也跪下了,扶了靜芬道:“我給皇帝陛下打一針……打一針……”

至于這一針是什么功效,靜芬是聽不明白的,她只祈望這是藥到病除,否則——大不了一死吧!

守了一整夜,靜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迷迷糊糊暈過去的,總是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光緒正靜靜地看著她。

得救了?靜芬心里一松,笑了,眼淚卻也跟著流了下來。

光緒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顫巍巍撫去靜芬的淚,道:“皇后……原來是你……朕還以為,是珍兒來接朕了……”

靜芬道:“沒有……是奴才和珍貴妃說了,萬歲爺還要看大清憲政。珍貴妃知道萬歲爺?shù)男乃迹煤脙旱脑谔焐媳S幽模 ?

光緒淡淡的一笑,咳嗽了兩聲,道:“朕從來沒發(fā)現(xiàn),皇后也這么會說話。”

靜芬不解其意,笑了笑:“哪兒啊,奴才的嘴最笨了。”

光緒看了她一眼,神氣里好些復雜的脈脈,道:“扶朕到外面走一走吧。”

“這……”靜芬愣了,“萬歲爺能走么?”

光緒道:“不能走,也去外面坐坐,這里面的藥味太重了。”

當值太監(jiān)聽了,急忙上來阻止:“外面風大,萬歲爺保重龍體!”

光緒卻不理他,把手伸給靜芬道:“你扶我,我們去門口坐坐。”

靜芬本來還有一絲的猶豫,但是當光緒瘦弱又溫和的手指觸到自己的手腕時,她曉得自己萬死也不會違背這個人。她便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心地讓他把重量放在自己的身上,坐起來,接著,親自伺候他穿上鞋子,披上大氅,兩人依偎著走出涵元殿去。

十月中旬的風很涼很涼,靜芬有些瑟瑟,但是她盡量讓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很穩(wěn)當。光緒還發(fā)著低燒,身子燙著,呼出來的氣也燙著,他費勁地把自己的大氅掀起來,搭著一半在靜芬的身上。

靜芬一驚,道:“萬歲爺……”

光緒道:“皇后來得想必很急啊!”

“奴才……”靜芬受寵若驚,“奴才聽到萬歲爺?shù)牟。懿悔s來么。”

兩人緩步而行,太監(jiān)宮女無一敢上前打擾,不覺走到了水邊。光緒道:“坐坐吧。”

靜芬應了,伺候他在石凳上坐下來,而光緒又拽著她的手道:“你也坐。”因拉她靠在自己的身邊。

“朕這一輩子……”光緒幽幽地開口,“少有什么快活的時候……最開心的,是珍兒在朕身邊的時候,她懂朕的心思,能給朕解憂……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像昨天一樣。”他嘆了口氣:“朕本來是想,反正這個皇帝當?shù)煤涂芤矝]什么差別,就糊弄完這一輩子算了。可是珍兒,她來了,朕覺得,朕不能那么窩囊……就算是為了珍兒,朕不能那么窩囊。”

靜芬默默地聽著,在光緒和珍妃的世界里,她是個多余的人。

“戊戌年變法失敗了,朕最對不起的,就是珍兒。朕那時和皇爸爸說,朕可以不要做這個皇帝,只求皇爸爸把珍兒和朕都放了,去民間做對平凡的夫妻,了此余生……”

“萬歲爺?”靜芬暗暗對這想法感到吃驚。

光緒示意她聽自己說下去,費力地抬起一只手,指著平靜的水面,道:“做一對平凡的夫妻,老了,就這樣坐在水邊上,說說話,想想過去的好日子……這是多么愜意的事啊!可惜……朕害了珍兒,除非等來生了……”

靜芬有些哽咽,道:“萬歲爺別想那么多,奴才陪萬歲爺說話,陪到咱們都七老八十……奴才還陪著萬歲爺……”

光緒搖搖頭:“你和珍兒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靜芬仿佛心口上被狠狠扎了一針——不錯,她和珍妃是不一樣的,永遠都不一樣,即使是到了來生,恐怕都不一樣。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數(shù)吧!

可是,即使她承認這是命,她心里還是疼——為什么這就是她的命呢?為什么生她在葉赫那拉家,選她來做皇后,叫她遇上珍妃,還讓珍妃死了,她還活著?

她想不通,她想不通!

“你和珍兒是不一樣的。”光緒握著她的手重復道,“珍兒,她去了,朕恨不得隨她去死。可是皇后,你——朕還茍延殘喘的活著,朕大概,是為你活著吧。”

“萬歲爺——”靜芬心中如有電掣,睜大了眼睛盯著光緒,生怕自己是在做夢。這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細長憂郁的眉眼——從他在她面前砸壞玉如意起,有惡言相向,有貌合神離,有不冷不熱,有抱頭痛哭,現(xiàn)如今,這是怎樣一句推心置腹的話?不,“推心置腹”都不足以形容這話的分量,說是“肝膽相照”則太剛烈,說是“情深意重”又太溫和,這是多少刀山上摸爬滾打過,多少油鍋里苦苦煎熬過,多少猜疑,多少誤會,多少挑撥,多少離間,多少流言,多少誹謗,多少有心,多少無心,欲言又止,欲罷不能……這是……這是……

靜芬也說不上來,和光緒久久地對視著,看光緒朝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她也笑了,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萬歲爺……奴才……奴才……”她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心里已經(jīng)發(fā)了誓:光緒這次痊愈,她要陪著他,直到老掉了牙,還要來這瀛臺的水邊,說說話。

光緒瞧她那副樣子,笑意更深了,道:“太涼了,咱們進去吧,我也想休息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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