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容剛到馬車旁, 便聽旁邊一人道:“小王爺,王爺有事尋你,特意命小的過來, 請你出宮后立即還府。”
南容愣了一下, 他那爹還真是從來沒有這么急著找過他, 想起林伯一事卻又當真放心不下, 稍稍皺眉想了一會兒, 道:“王爺著你來此,之后還有其他吩咐么?”
那人道:“沒有了。”
“那幫我做件事。”南容摸了摸身上,沒帶多少銀兩, 想了想便伸手將頭上一支玉簪取了下來,道, “你拿這個去換些銀兩, 再往南門去, 在小攤街旁,有一戶姓林的人家, 家中有一個老丈和一個小女娃。你便報我和風侍衛的名字,說是我們托你去的,帶他們回來,用這些銀兩在王府附近尋處房屋,先安頓他們住下來。”
那人接過了玉簪, 一一答應了。
南容一跨進家門, 剛要去書房找父親, 卻被門童一把拉住, 引到了正廳之中, 還未聽到父親發話,賢王的聲音便率先傳來:“喲, 阿容可總算回來了,都把小璃等急了罷。”
一個脆生生的女孩聲音道:“姨夫取笑璃兒了。”
南容呆了一下,逸王才過來道:“這是賢王伯父的外甥女,名叫傅璃。”
南秀的母親便是姓傅,這位傅璃小姐便多半是她姐妹的孩子。南容支吾著應了,行禮道:“賢王伯父,傅小姐。”
賢王頗是慈愛地撫撫他的頭頂,道:“小璃應當比你小上兩個月,是春天的生日。她母親思念你伯母,便帶她過來小住,準備在京城同我們一道過年。不過你伯母兩姐妹是有體己話要說,小璃年歲小便坐不住,我一想你們年紀相仿,說不定談得來一些,便帶她過來看看,倒真是不巧,只聽說了阿容從麓南回來了,卻是未料又出門去了。”
南容只得含糊著答應,不敢回話,心中隱隱有感不安,不由得將頭偏向父親的方向,逸王卻只是坐在原處,并沒有說出什么話來,良久才道:“我這孩子不學無術,整日只是好吃懶做不務正業,小璃端方懂事,可莫要被他帶壞了。如今天色不早,三哥不如先行回府罷。”
賢王哈哈一笑,道:“四弟教出來的孩子,怎會有差,四弟過謙了。”說著手指扣了扣桌子,似乎突發興致要考一考南容一般,道:“阿容可記得論語公冶長的第二則?”
南容費力地想了半天,很苦惱地敲敲額頭,道:“阿容也想絞盡腦汁多少記得一些給父親掙點面子,無奈什么論語公冶長,連名字都聽著很是陌生,內容是一丁點都記不得了。”
逸王神色微變,剛要張口,賢王已笑道:“阿容多半是因著與小璃初見,陌生人前緊張罷。罷了罷了,今日也確實不早,我便先告辭了,改日再帶小璃來找阿容玩耍。”
逸王親自將他送到門口,回到正廳時南容仍是站在原處發呆,這么一會兒竟然連姿勢都沒有變過。他輕咳了一聲,南容回過頭來,聲音極低地道:“父親。”
逸王默然,父子倆無言了許久,他才道:“這般不學無術,滾去書房抄會書。”
南容仍是沒有移步子,深黑無光的眸子定定地呆滯了半晌,又低低地叫了聲:“父親!”聲音已微帶哀求之意。逸王嘆了口氣,道:“他也不見得肯。吏部的老頭子最近不濟了,多半不剩多少時日。皇上透了些意思,要傅家老大做吏部天官。”
吏部天官便是吏部尚書,只是這個天官,意即此人乃皇帝陛下欽點任命,分量便又重了些。吏部掌官員升調考核,原是人人都想拉攏巴結,可惜早前的吏部尚書水火不進——如今眼看要換,里頭便又多了些彎彎繞繞。
逸賢兩家向來只是表面和氣,除了禮數周全之外私下從不往來。皇帝陛下多半是想以傅家作引使得兩家互有牽制,賢王自然絲毫沒有必要帶傅璃過來晃蕩一圈,但若是皇上的授意,便能說得通了。
南容仿佛被什么東西哽住了喉,慢慢道:“父親認為這事如何?”
逸王也同樣緩緩道:“嫁過來就是逸王府的人。男兒三妻四妾又有何足道?不過多占個位置,日后怎么安置,仍是隨你喜歡。”
風蓮踏著月色回了王府,四處轉了一遍竟都沒找著南容,找人問了,答曰:“在書房。”
風蓮的驚詫當真不亞于聽白湖講那一干事情,要知自他認得南容以來,便從沒見南容進過書房,更沒見過他刻苦用功。本來南容雙眼既盲,讀書一事便頗為勉強,是以他也從沒覺得南容不讀書有什么不妥——反而是這樣一來,顯得大大的詭異。
踏進從沒進過的書房門,南容閉著眼斜靠在書桌后的椅上,手指縫里夾著一支筆,墨汁隨著他手指的輕微晃蕩慢慢滴到衣角上——他人早已打起瞌睡來了。
不知為何,看著南容打瞌睡,風蓮才覺出一種原來人世總算還正常的感嘆來。輕步走到書桌前,書桌上攤了幾本書,與普通書本瞧來無異,只是每個字上都用針沿著字跡筆畫戳出了小孔來,想必是方便南容閱讀。南容面前攤開了一張大大的宣紙,上面寫了一半的小楷,竟然還頗為整齊,字也都工整得很,并沒有疊字出現。
風蓮上前望了一眼,那一半密密麻麻的小楷字都是同一段話,像是南容被罰抄書的模樣。他雖沒有讀過太多書,畢竟不是不認字,論語是啟蒙時便讀過的,匆匆一眼便知道了這段話是出自論語,其中卻是有個熟悉的名字。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對了,是公冶長篇的第二則。他早先認得南容,知曉南容名字時便覺得有些奇怪,只是從沒費心細想,如今終于明白過來,多半便是為此。孔子弟子中有一人名叫南宮適,字子容,論語中通稱他為南容。這一段正是說孔子贊譽他為人可信可依賴,是以將自己的侄女下嫁欲南容的事。
他不明南容怎會反復寫這一段,湊近了一些,只見那張大宣紙上除了那一半小楷,紙角上尚有一張人物小像,寥寥數筆隨手畫就,然而頭上烏簪,背上長劍,五官雖是隨便點出,但眉毛嘴巴都呈一條平線,眼見著便是毫無表情的一張牌九臉。
一時間今日遇到白湖聽聞昔年事后心中種種的晦澀難言之感盡數散去,自嘲地搖頭低喃道:“風蓮,你不信八師伯之言,是當真怕證據不全冤了好人,還是只是怕阿容與你有如此上輩深仇?”想了半天,沒有想出答案來,便只去輕手輕腳地將南容從椅上抱起來,拿額貼了貼他的額,道:“帶你回房中睡罷。”說著,又瞧著那幅小像太過招眼,不舍得叫旁人看了去,將宣紙疊了幾疊,塞進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