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晨看似不拘小節,做事卻甚爲細心,臨近傍晚時沐明拎著食盒到南容風蓮的房裡,道:“今日雲伯伯留生意朋友吃晚飯,晨哥哥擔心你們一同去得尷尬,便叫人直接把晚飯送過來了?!?
南容笑道:“怎麼是你親自送?”
沐明毫不尷尬避諱,理所當然地道:“我恰好有事要問你?!?
說著便從懷裡拿了一張紙出來遞上去,道:“我仔細想了想,定下這幾條,你說還有什麼可補充的沒有?”
風蓮夾手拿過來,攤開,紙上的字並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看得出是認真寫的,一筆一劃都算得工整,掃了一眼,讀道:“一,一旦聽了我的話,就不得再行哄搶過路客的錢物,違者不要再認我做大哥;二,若接到生意不可以有這樣那樣的藉口,給我好好做完;三,我不在時由(此處爲奇異文字,想是某個沐族孩子的名字)接管,不聽他的話就像不聽我的話。有違如上三條,趕出去?!?
寫的都是大白話,沐明想來就是想照著這個去跟那羣孩子講,怕忘了便記了下來,又想向南容請教,就特地寫成了南朝文字。
風蓮讀罷,不禁微微一笑,把紙還給他,道:“你義父和這裡的伯伯都是生意好手,爲何不去請教他們?”
沐明眼睛一翻,道:“若是去請教他們,定然得問我要做什麼,我既不想說是用來安置我的族人的,又不想騙他們,自然就省了?!?
風蓮一想,倒也有幾分道理。這孩子雖然在南朝人家生活數年,哥哥又是溫文爾雅,卻仍是倔強到有些偏執,沐族服飾不改,故土口音不忘,故族舊人不棄,確是有些骨氣?;蛘咚绱藞讨彩顷懸盟麩o可奈何的原因。
南容拿扇子敲了敲桌子,道:“我沒有……”他原來想說“我沒有做過生意”,脫口時猛然想起了在他們兄弟倆面前扯過的自家經商的謊,只得臨時改口,“管過人,家中僱用的幫手都是我父親安排,也不能教你什麼。不過聽著你這三條,想來已能約束他們一二了,其餘的,只怕要你開始正式做起這事才能想到如何修正?!?
沐明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失望,卻也不氣餒,將那張紙放回懷中,忽聽南容又問道:“你們的父母,都是在戰亂中亡了嗎?”沐明說話從來直來直去,南容便也不跟他繞彎,直接問了。
沐明眨了眨眼,道:“我們自然都是孤兒了。我好命一些有人收養,當然要好好照顧他們?!彼χ绷思贡常?,“等我了結了這裡的一些事,我要帶他們回沐族的?!彼f起“回沐族”這件事忽地眼神發亮了,“我還要帶他們看金黃色沙漠上火紅滾圓的落日!”
他說得十分嚮往,南容不由得起了點捉弄之心,笑道:“很好看麼?”
沐明顯然不容此事被人質疑,瞪眼道:“當然好看!”
“哦?”南容搖了搖扇子,“你跟他們差不多年紀,他們沒見過的,你多半也沒見過,只是聽人說了罷?”
沐明一下漲紅了臉,氣哼哼道:“反正我見過??偛幌衲阌肋h都見不到!”說著跺跺腳,轉身就跑了出去。
沐明這一句“永遠都見不到”多半應該是指南容不是沐族人,因此永遠看不到,可南容本就看不見,這句話便似乎有些刻薄。
風蓮想了半天沒想出該說什麼,南容一拍桌子道:“這小子還要等多少多少年回了沐族才能看,我們現在就去看!”
風蓮默默地看了一下窗外,道:“……天已經黑了。”
南容滯了一下,想了一想繼續拍桌子:“那去看日出!”
麓南離沐族之地還是有一段不短之距,大概真到了能看到金黃沙漠的時候也談不上看日出了,何況晚上大張旗鼓地跑過去,總有些……匪夷所思。
所幸這附近有一個算得上著名的沽瀾湖,陸引宣介紹風土時曾提及湖上日出極美,南容起意要去的便是那裡。風蓮待兩人用過晚飯,去牽了一匹馬出來,簡單收拾了些乾糧衣物便出發了,總算如今夏末,麓南仍是炎熱,倒不擔心晚上著涼。
南容提了個燈籠坐在前面,風蓮雙臂繞過他的腰握住繮繩,行得不疾不徐,時而停下馬問問路人往沽瀾湖的方向可有差錯,一個時辰之後總算到達沽瀾湖畔。
風蓮拿自己的外衣鋪在地上,攜著南容的手一同坐下了,南容摸摸他的頭道:“小蓮花你真聽話,盡陪著我瞎胡鬧?!?
風蓮“嗯”了一聲,道:“我來練習練習描述景色。”
南容笑出聲來,道:“這倒是個極好的考試機會,若是描述得我聽著不美便絕對不過關。”
他掰了掰手指,道:“陸大哥都介紹過這一帶的風光了,我算一算,今天看日出,明天可以去瞧瞧那個芍藥山,不過芍藥花這季節該開敗了罷。後天去遊江,我要坐竹筏。大後天就可以去看沙漠了罷……然後……”
“阿容?!憋L蓮終於忍不住打斷道,“麓南王世子……”
“還早啊?!蹦先堇硭斎坏氐?,“我都說過了,這一路我們不用走太快,慢慢來好了。我本來想等我們到這裡怎麼也得入秋了,沒想到夏日還沒過。我們走太快了,在這裡歇一歇,我還沒玩夠。”
風蓮張了張口終是沒有說話。他總覺得南容的這個理由有些不對勁,但是不對勁在哪裡,似乎又不是那麼分明。
長夜仍是漫漫,南容跟風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的沒的,南容終是有些撐不住,說著說著便眼皮打架口齒含糊,又趕緊地擡起頭來。風蓮道:“你睡罷,天亮了叫你。”
南容怔了怔,將頭埋在他胸口,喃喃道:“你倒不覺得我一個瞎子吵著要看日出可笑?!?
風蓮摸了摸他的頭髮,重複道:“先睡罷?!?
南容闔了眼睛縮進他懷裡,夏夜炎炎,湖邊卻有湖風微涼。風蓮將另行帶來的一件外衣裹在他身上,便將人摟進懷裡捂著,自己呼吸吐納,心中漸漸清明,調息起來。
睡到後半夜,他懷裡的南容忽地有些不安分起來,身體微微顫抖,手腳如同溺水一般不住劃動起來,口中支吾著叫著什麼,卻總是模糊不清。風蓮一驚,知他多半是魘住了,不住輕輕拍著他的臉喚道:“阿容?阿容?”
南容驚醒過來,惶恐地睜大了眼睛,眼前自然仍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使得他又掙扎了一會兒,直到風蓮再次將他緊緊摟進懷裡,感覺到溫暖的體溫,他的身體才慢慢放鬆下來,低低道:“小蓮花,是你……”
風蓮道:“做什麼噩夢了?”
南容閉起眼道:“沒有,已經不記得了。”其實是記得的。只是太過可怕了些,還是忘了算了。夢就是這一點好,即便是恐怖至極的夢,只要醒過來便能得到安慰,因爲它永不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