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儀衛指揮使, 實則便是王爺出門時儀仗與侍衛的長官,據說雖然是在王府任職,自開朝以來卻多是皇帝親自任命——也有一層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緣由在里面。
風蓮回來上任, 簡單見過逸王與逸王妃之后便一時無事。逸王見到他時面上沒有任何特殊神色, 只微微點了點頭, 說了些簡單的套話。一別經年, 也許是為照顧南容眼睛不便, 王府之中的陳設幾乎是沒有改變一分一毫,看來仍然極是熟悉。他無意識地便走到了當年自己住過的屋舍之前,忽然想起雖然這間屋子算是撥給他的, 他卻幾乎沒在這里住過幾夜,大多情況……總是和南容一起。
前幾日進宮面圣時路過以往南容常去的茶攤而見到他, 似乎毫不意外, 這幾年過去, 南容除了身形被拔高了不少之外,無論是樣子還是執的折扇, 都同初見時沒有太大區別,仿佛所有時光兜兜轉轉仍是回到原先一般,他也仍要因著皇帝陛下的宣召重回這里。
隨意逛了逛,也沒見到什么與往日不同之處,后花園涼亭依舊, 里邊坐了兩個人, 一立一坐, 看形容也仍舊眼熟。
子衿率先瞧見了他, 提起了還抓著墨筆的手向他揮了揮, 風蓮微有些尷尬地咳了聲,走過去道:“風蓮見過小王爺。”
南容怔了一怔, 張了張口,又閉上了不知該說什么。子衿收拾起筆墨紙硯,笑笑道:“紙用完了,我回書房去了?!闭f著便走了個沒影兒。風蓮有些呆楞地站著,許久才聽南容道:“坐罷,人高馬大站著遮陽光?!?
風蓮訕訕地坐下,見他手上沾了些墨汁,道:“寫字?”
“唔?!蹦先菹肓讼?,道,“子衿在教我寫。他說我的字乃是自由體,寫出來任誰都分不出來是楷體還是隸體?!?
兩人便似全然忘記了這中間間隔的幾年,連一句“這些年好不好”都沒有問,仿佛昨日才見過面,對彼此的情況依然熟悉得很,沒什么好說。所以這幾句隨便說完,竟似沒找著其他話來說一般,一時默然。風蓮的一只手自見到南容開始便伸進了衣襟里,似是要拿什么東西,卻始終沒有取出來。
半晌南容終于道:“怎么會突然回來。”
“皇上傳旨于九曲水,父親傳信給我。”風蓮隨口答,“雖不明圣意,可也總不能抗旨。”
南容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忽然一笑,道:“這句話,是‘我并不是為了你才回來’的意思么?”
風蓮默默,許久才也長長嘆了口氣,道:“阿容?!?
南容側過臉來,似乎很認真地應了一聲:“嗯?”
風蓮卻沒再說話,緩緩地將手從衣襟里抽出來,將掌中握著的一只瓷瓶放在石桌上,道:“這是我無意得來的藥,雖然并不能解未展眉,但于祛毒多少有些效用,我留著也沒用。”
南容伸出手去握住了瓷瓶,收起折扇來,微微歪過頭,有些似笑非笑地道:“無意?”
風蓮尚未接口,他已接著笑道:“小蓮花,你在很努力地撇清嘛?!?
“我回來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不能抗旨”,“這藥不是我特意去尋的,是無意得到的,只是也許對你還有些用罷”,無論是真話還是假話,風蓮都是很努力地在告訴他這些意思。
“我知道的?!彼鋈挥值吐暤溃爸粸橐粋€人而孤注一擲、拋卻一切,不去想其他任何事,丟下京城所有紛擾糾葛,從此只是兩個人一道走遍天涯路。這樣的日子想想就很美好,但是能孤注一擲拋卻一切的沖動卻只能起一次,一次之后,就再也沒有了。”
風蓮如受重擊,一時什么都不能想,只愣愣地看著他。
南容將瓷瓶收進懷里,道:“未展眉毒發,從徐清風那里歸來,想和你一起拋卻一切遠走天涯那次,是我的第一次。那一次你沒有和我一起走,之后我便再也放不下了這些繁雜之事了。從麓南回來,想帶著我一道離開京城那次,是你的第一次。那一次我沒有和你一起走,之后你便再不會有念頭扔下父親和師兄弟只帶著我闖蕩江湖。小蓮花,我們的沖動都用完了,以后便不會再有,日后,便只是逸王府小王爺與儀衛指揮使罷?!?
風蓮心中所想都被他說得一干二凈,終是訥訥地再也說不出話來。南容又笑道:“哎,所謂什么陰差陽錯,大抵不過是如此罷。事到如今,也沒有什么你錯我錯,或是哪里有欠缺,不過少了些緣分罷了。糾纏不清很煩人,不如快刀斬亂麻來得痛快,你一向嘰嘰歪歪,凡事都說不明白,便由我來說罷。不過,既然回來做了指揮使,便要克盡職守,若是因有圣上之命而不顧眼前主人,便別怪我不念舊情啦?!?
南臨忽然召回風蓮,當然不會是忽然吃飽了撐得無聊。這點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卻也都不能說破。風蓮原本沉默,在王府中便如南容所說一般“克盡職守”,若不是正好有事要找到人,便不太可能與南容遇見,因此也從無多余話說,時間便成了沒什么特殊記認的東西,只毫無特色地劃過。
過了不久,皇帝陛下壽辰來臨,自然是要進宮去赴宴賀壽的。南容執意要騎馬,便牽了那匹特意訓成的馬來。當初風蓮將這馬交給他時歲數還小,如今好幾年過去,年紀倒也不算輕了。風蓮沉默著在前面領路,聽著后面馬蹄得得地跟著,馬籠頭上玉珂叮叮當當,響在早春稍嫌冷冽的風里,這般情境,當真叫人有些恍惚的意味。
南容忽然道:“小蓮花,我們這趟去江南好不好。聽說那里一到春天便桃紅柳綠,什么都是清清的,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對啦,北方是有杏子,南方才有青梅。嗯,還有橙子,那首詞怎么說的,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應當很好看……”
風蓮怔住,回轉頭去看他,卻見他很認真地掰著手計算,后來大約是察覺到了前邊的馬忽然慢了下來,才回過了神,抬起頭來,烏黑的眼珠定了半晌,忽然伏在了馬背上,低聲喃喃道:“對不起,我又亂發夢了?!吡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