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是不會來了。”房子陵將茶盞擱回到高幾上, 從袖管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嘴。霍青依言,望向東面坐席。二樓犄角的那個包間,今晚上空蕩蕩的。少了伊人, 麟德殿內黯淡無光。說好今日來的, 只怕給絆住了。男人心下不由盤算, 是不是該就此離去?這樣的場面, 終究不適襯於他。反觀房子陵, 正是如魚得水,於衆名門閨秀的青眼注目中,神態自若, 舉止灑脫。借用《警世恆言》中的說辭,那真是:房郎俊俏顏如粉, 子陵風流坐有香, 若與潘生同過市, 不知擲果傍向誰?
臺上早開了鑼,已演到第二折, 卻是一出武生戲。只見那段玉樓身披長靠,頭戴錦盔,足蹬粉底皁靴,手持雙龍紋劍,正與一干武行套招對打。雙方攻來守去, 你來我往, 斗的是難解難分, 戰的是如火如荼。每至鼓點間隙, 房子陵便在臺下領頭叫好。霍青原是爲佳人而來, 哪有心思觀賞。不過直直地坐著。遇見衆人喝彩,便跟著拍拍巴掌, 做出一副看戲的姿態。
“半月未去錦華班,不想玉樓的身手較先前又有了長進。這出《刺虎》經他演來,真是絕了!”房子陵連聲讚歎,又道:“如他這般文武生全才,我看全戲行也揀不出第二個來。霍兄以爲如何?他那兩下子可有真功夫?”霍青平日絕少上戲園子賞戲,又兼神思飄渺,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身手倒矯健。卻怕檯面上的,多半是些花拳繡腿。”房子陵應道:“他們武行講究漂、率、脆。動作乾淨利索,一招一式,要有板有眼。照我說,多半還有些真功夫的。”霍青懶於分辨,遂點頭附和道:“房兄時常摩近,理當更有見地。”
兩人正說話,冷不防背後有人在各自肩頭拍了一記。房霍二人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皇甫倩與獨孤楓。房子陵見皇甫倩錦袍、高靴,一身男子的裝扮,打趣道:“哪兒來的小爺啊?相貌倒好,就是個子還未長開。”皇甫倩白了他一眼,衝霍青道:“霍家表哥,虧你還是習武之人。怎的一點兒警覺也沒有?由你來保衛皇城安全,我還真不放心哩。”霍青自覺慚愧,乃拱手致意,以示告饒。房子陵笑道:“小倩這張嘴越發厲害了。多半是同雲姬處得久了,耳濡目染的結果。”當即喚內侍上來擺了桌椅,四人在池子裡坐成一排。
只聽皇甫倩接道:“別提雲姬了。說好今日仍一道來的。特地去芳菲殿候她,誰知竟被李延福那老閹貨給轟了出來。說什麼聖駕在此,閒雜人等不得打攪。我是閒雜人等嗎?真是有異性沒人性!”此話一出,各人的反應不盡相同。霍青不消說,心中酸澀是一定的。獨孤楓冷哼一聲,只當作沒聽見。唯房子陵應道:“難怪了。昨日放煙火的時候,還說要來的。”又好奇道:“這最後一句‘有異性沒人性’是何意?”皇甫倩道:“昨兒雲姬教的新鮮詞兒。就是重色輕友的意思。呵呵!”房子陵恍然道:“我說呢。就數她鬼話多。”
言談間,小旦出場了。今日第三折《雙紅記》說的是蘭閨思念榆塞,不得成眠,於是夜弄機杼,祈盼征夫歸來。只見那小旦挽慵妝髻,貫金雀釵,著天青羅裙,好一似閨門怨婦。端的沈腰絕瘦,楚楚可憐。笙簫中,淺唱低吟;絲絃內,徐徐窄步。抒的是懷鄉之思,發的是憂國之感。房子陵不禁擊節道:“好一句‘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真乃妙人妙曲。”便問獨孤楓道:“看了兩日戲,竟還不知那小旦姓甚名誰。聽說從江南來的?”
獨孤楓剛要分解,皇甫倩先道:“子陵表哥,你別惦算了。人家可是楓表哥的相好。”房子陵笑道:“是嗎?小侯爺亦有如此雅興。好歹開竅了!”皇甫倩強忍笑意,眼瞅著獨孤楓漲紅了臉,又要發作,忙正色道:“玩笑,玩笑而已。楓表哥的氣量該不會只有這點吧。”獨孤楓沒了撤,把頭一撇,一旁生氣去了。皇甫倩便道:“我知道,我來說。才同楓表哥去過後臺來的。那小旦薛氏,名喚小憐,今年十八歲,姑蘇人氏。無父無母,自幼隨師傅學戲。十三歲登臺,十四歲掛頭牌。通文墨,善棋弈。常演《瑤臺》、《討釵》、《盤秋》諸戲……”
房子陵聽後,嘖嘖稱歎。“了不得了!竟說出這麼一大通來,虧你記得清楚。”皇甫倩搖頭晃腦,甚是得意,又道:“待會兒看完戲,楓表哥還要帶薛小憐、段玉樓上富春樓宵夜呢。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在來之前央了母后半日,她已準了我今晚出宮去玩上個把時辰。”房子陵素來喜歡與優伶、歌伎交接,見此良機,乃向獨孤楓道:“我與玉樓久未敘談了,不如我一同去罷。”
獨孤楓轉過頭來,正待開口應允。不料皇甫倩又快嘴道:“子陵表哥,依我看呀。你想同段玉樓敘舊是假,欲結納那薛小憐才是真的。”房子陵笑道:“何以見得?”皇甫倩道:“誰不知曉你常常帶那些小旦去詩社盤桓,不玩上半日總不放出來的。”房子陵道:“我那是愛惜人材,栽培栽培他們。不過聽聽小曲,切磋一下詩文。哪有你說得那般不堪?”皇甫倩橛嘴道:“哼!你心裡有數。”
撇過臉去,見獨孤楓頭上又冒煙了,皇甫倩睜大眼睛道:“咦?楓表哥,我這回可沒說你的壞話呀?”獨孤楓平白被搶了兩次話,忍到此刻,已是忍無可忍,低吼道:“辣塊媽媽的!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你再多講一句,我就不帶你去富春樓!”好嘛,那獨孤楓在氣頭上竟連揚州話都罵了出來。
皇甫倩經他這麼一吼,趕忙將小嘴閉得牢牢的,撲閃著眼睫扮起乖來。獨孤楓揚起下巴,瞪了她一眼,方纔衝房子陵一本正經道:“房兄要來,自然歡迎。”房子陵一邊抿嘴憋笑,一邊朝他拱手致謝。獨孤楓又探身向霍青道:“霍家兄長也一道來罷。富春樓新開張不久,特地從揚州請了廚子來料理的。”霍青心事重重,哪有心思飲宴,只道:“你們去罷。我明日當的是早班,散戲後就得回去。”獨孤楓亦不勉強,便含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