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門的大殿里,三大長老聚集,門下弟子跪了一地,垂眼低頭默默地聽長老訓話。
“青易作為本門大弟子,自甘墮落,伙同魔教殘殺同門。長老院決定,從今日起,將他逐出本門,并由青玄帶領門下弟子,捉拿此叛逆,他若反抗,殺無赦。”
并排跪在最前面的三個人同時一震,中間身著玄色長袍,頭戴檀木發冠的男子沉吟片刻,恭敬地將雙手舉過頭頂,抱拳應道:“青玄領命。”
在他左手邊的,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聽他領命,忍不住微微回過頭去瞅他,只見他眉頭緊鎖,目光灼灼地看著前方的石板。少女將目光越過他,看向他右邊那名挺著大肚子,跪在地上默默垂淚的少婦,不禁悲從心來,忙轉過頭去憋著氣,生怕自己哭出聲來。
少女暗自祈禱:但愿他們找不到大師哥才好。只可惜,世上的事,往往都是事與愿違。
“二師哥,你饒大師哥一次吧。”少女淚流滿面,跪在地上抓住青玄的衣擺哭求道:“大師哥著了魔君的道,迷失心智才會做出錯事的。”
大廳中央,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樣,倒在地上不停掙扎的青易,此時的他早已迷失了心智,往日里溫和清澈的眼眸里,含著嗜血的瘋狂,嘴里發出困獸般的低吼,左邊的眉眼上,有個血紅的火焰印記。若不是被死死制住,怕是早已撲上去將青玄撕碎了。
眼前這人,哪里還是自己那個溫文儒雅的師哥?青玄緊抿著唇,高高舉起右手,隱隱的,能看到他的掌心里有數道流光閃現。他的眼中閃過不忍,高舉的手掌卻遲遲未能落下。
“魔由心生,他既已入魔,留在世上只會為禍人間。”三大長老之一的執法長老站了出來,大聲呵斥:“青玄,你身為九幽門的新任掌門,自當以除魔衛道為己任。面對邪魔,怎可心慈手軟?”
少女噌地站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朝著執法長老吼道:“什么魔由心生?什么除魔衛道?大師哥不過是迷失了心智,身為長老,你們不去想辦法來救他,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到底居心何在?”
“大膽!”執法長老怎會讓人質疑他的權威,當即怒目圓睜,招來手下弟子:“來人,把子妤押下去!”
立刻有人上前鉗制住的子妤,將她押著往外走,子妤回頭朝著青玄大喊:“二師哥,求你想辦法救救大師哥,不為別的,就算為了子妍師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你饒大師哥一回吧……”
“青玄,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執法長老厲聲喝道,他的話,如同鞭子抽在青玄心里。突然,他爆喝一聲,帶著雷霆之力的手掌狠狠劈下。以此同時,一抹雪白的身影飛撲過來,正好擋在青易身上。
“不……”子妤凄厲的哭喊聲響徹云霄。她瘋了似的掙脫鉗制,沖過去將呆愣住的青玄狠狠推開,跪倒在地:“師姐、大師哥……”
這一掌蘊含的力道,足以震碎兩人全身經脈。
子妍的鮮血噴在青易臉上,而他剛剛血紅且瘋狂的眼神,此時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和。他伸出手,撫上子妍蒼白的臉,嘴一張,大口的血就嘔了出來:“妍兒。”
“易哥,我們還有孩子,終于可以在一起了。”子妍笑了,安心地倒在青易懷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夜已靜,九幽門的大殿顯得格外冷清。青玄已經跪在這里好幾個時辰了,他不許任何人搬動尸體,自己則是默默地跪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他身邊的子妤,臉上的眼淚早已風干,麻木地看著地上的尸體。在他身邊蹲坐著一只姜黃色的虎斑貓,面向子妍和青易的尸體垂著頭,不時有淚珠從它臉頰上滑落。
突然,子妤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將系在腰上的紫金葫蘆解下來,連同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一起扔到青玄的腳邊。
物體落地的脆響,打破了寧靜,也讓青玄回了神:“子妤?”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九幽門的弟子。從今往后,你我老死不相往來。”
子妤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拖著麻木的雙腿慢慢走了出去。在她身后,那只虎斑貓看了看一臉悲戚的青玄,沖他“喵”了一聲,快步追上子妤,同她一起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子妤環顧四周,看到熟悉的一切,才知道自己又做夢了。離開九幽門已經三年了,可是,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她都會做同樣的夢,不斷重復著當時的情形。
攏了攏被子,子妤伸手抹掉臉上的淚痕,坐在床上發起呆來。
“姐姐、姐姐……”
一抹銀白色的亮光穿過房門飄了進來,仔細一看,竟然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什么事?”雖然多次提醒過他,可是,作為鬼魂的趙仲,顯然已經不記得做人時所學的那些基本禮節,子妤也懶得念叨,時間久了,也就由著他了。
“姐姐,求你幫我個忙。”趙仲飄到她身邊坐定,瞪著一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當初就是因為這個無辜可憐的眼神,讓子妤腦子一熱,把他從陰差手里給搶了過來,養做自家的小鬼。這會兒又看到這個眼神兒,子妤下意識就覺得一定沒好事。
六月里的天氣就如同小娃娃的臉一樣,說變臉就變臉。剛剛還是晴空萬里,這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開封城里來往的販夫走卒,都忙著找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躲過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唯獨一個女子,撐了把繪著花鳥的油紙傘,朝著城外走去。
因為自己所做營生的特殊性,子妤這三年來從不和活人打交道,也就養成了白天睡覺休息,日落西山再開門做生意的習慣。平日里,這會兒她還在和周公下棋喝茶;今兒個破天荒地起了個早,有些個起床氣也是難免。
“我討厭下雨。”子妤繃著臉,也不避開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急匆匆地朝前走。不過,說來也奇怪,她月白色的衣裙上,卻沒沾上半點水星污跡。
“好姐姐,念在咱們這些年的情分上,你就幫幫我。”尖細的說話聲從她的衣袖里傳來,那語調、那聲音,正是之前的小鬼趙仲。
“我這不是在幫么?你以為我喜歡在這種鬼天氣里出門么?”一路上,就聽他不斷地嘮叨這句,聽得子妤心煩,柳眉一豎,不悅道:“再啰嗦我可回去了。”
“別!我不說還不行么?”
趙仲識趣地閉上嘴,偶爾給子妤指一指路什么的。接下來的路程安靜了不少,只聽到雨水嘩嘩落下,密密匝匝地敲擊在油紙傘上。
距城約五十里的地方,有間破敗不堪、早已無人打理的茶寮。篷布如同敗絮般在風雨中飄搖,幾張長凳歪七豎八地倒在泥濘的地上,只有兩張桌子還算正常地立著,接受著暴雨的洗禮。
在其中一張桌子下面,蜷縮著一個渾身濕透了的女子。顧不得順著發絲往下滴落的雨水,她緊緊抱著懷里的竹籃,輕聲和里面正哇哇大哭的小奶娃說著話。
“……小寶,你不要再哭了,你忍一忍,這里是荒郊野外,沒有吃的……”
這個女子年紀輕輕,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看她的樣貌舉止,似乎是哪家的小姐。這么個嬌生慣養的人兒,怎會弄得如此狼狽?
娃娃哪里聽得懂她的話,除了哭還是哭。她見娃娃哭,自己無法,也只能跟著哭。
“哭什么呢?他不過是餓了,找些吃的來便是。你這么大個人跟著他哭,難道還要他反過來安慰你不成?”
耳邊突然想起的女聲,嚇得桌下的女子一聲驚叫,跌坐在泥地里,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問道:“你……你是誰?”
“我是來幫你的人。”子妤沒閑工夫跟她廢話,直接了當地問:“你就是那個帶著太子從宮里逃出來的人,對不對?”
她的話讓女子生出幾分慌亂,將裝著孩子的竹籃緊緊護住,從桌子下面鉆了出來,避開子妤就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就是蘭妃的妹妹吧?我若是要殺你們,早就動手了,何須跟你說這么多?”沖著她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子妤握住手腕上的玉鐲,低聲罵道:“看你給我找的這攤子破事兒。”
趙仲知道定會被她罵,乖乖地躲在玉鐲里不吭聲。
見她在雨里磕磕絆絆地越走越遠,子妤癟了下嘴角,幾步就攆了上去,把手里的傘遞過去遮住她和籃子:“我是受人所托,帶你和孩子離開這里。”
女子猛地停下腳步,警惕地看著身邊的子妤:“你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要抓你的那些人。”說著,她把傘硬塞到女子手里,越過她大步走了出去。“快走吧,等把你們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我還要回去辦重要的事情呢。”
女子本想拒絕,卻突然看到她雖然在雨中行走,雨水卻在她頭頂的位置自行分開,不曾淋到她半分,不由地心下奇怪。這女子是誰?看樣子應該不是普通人。她若真的是來抓他們的,自己也定然不能從她手里逃脫。
就在她糾結煩惱的時候,子妤發現她并未跟上,不耐煩地嘖了聲:“實話告訴你吧,我也是受人所托。那人說,他欠蘭妃一個人情,自己又不方便出面,所以才讓我來的。”
“真的?”
幾天的逃亡生活,讓女子擔心受怕,如同驚弓之鳥,哪里又肯輕易相信別人的話呢。
“什么蒸的煮的,說那么多廢話作甚?再不走,那些追兵可要追上來了。”子妤急得一跺腳,過去拽住她就走。“信不信隨你,反正我問心無愧。”
女子奇怪地看了她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句:“阿敏多謝姑娘出手相助。”
“走吧,等你們逃出升天,再謝我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