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飄忽的聲音,落到李湛的耳里,嗡的一聲巨響,叫他心口慌亂難耐。他凝視了楚楚半晌,柔聲道:“你真的會忘了我么?”
她連誰刺傷了自己都忘了,她識得他不過兩日兩夜,便是忘了也是尋常。李湛想到方才蒙茵說那最后一句話,心口又隱隱地酸痛起來。
她連喜不喜歡你都不敢回答,你為何又為她心痛?
可那又如何?
無論她將來忘不忘,從前曉不曉得,他早就將自己的一顆心交了出去。
他幾曾在意過她心中是否有過自己?
楚楚望著李湛,輕聲道:“你怕我忘了你么?”
李湛想都不想,重重地點了頭,又自嘲地笑道:“可即便你忘了我,我也仍會記著你的……”
他是個溫和的人,可又是個極驕傲的人。面對蒙茵的時候他如此冰冷傲慢,可在楚楚面前,卻又如此溫柔謙卑。楚楚微微動容:“你我不過數面之緣,你為何要……”
李湛笑道:“可我總覺得,見過你一面,就好像過了一生一世那么久了……”
楚楚瞧了他許久,微微地笑了,緩緩依偎到了他的懷里。她感覺到李湛的一雙臂膀,正輕輕地環抱住了自己。
她將自己的心事告訴了李湛,這世上終于有了一個人,她愿意讓自己暫時依靠著,與他分享心事。可是有一件事情,她卻仍是藏在自己的心里,沒有告訴李湛。
她在竹林聽到那雨滴落在亭子上的聲音,她的心曾經那樣的痛著。
是不是因為她的心里,可是也曾有一個人,怎么也忘不了,更怕被那個人遺忘?
會有這樣的人么?那個人又會是誰?
這些事情,她不知道又極想知道,可也永遠也不想告訴旁人,即便是此刻被自己依賴著的李湛。
忽然之間,她有些不安,想離開李湛的懷抱。可此時此刻,李湛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舒適,叫她怎么能離得開?她的睫毛,頓時沉沉地合了起來,那躲避的念頭瞬間便消散了。
她實在有些疲累,所幸眼前還有李湛寬闊而堅實的胸膛可以依靠。她能依靠著,這滿腹難以言語的心事,便能叫她少一份煎熬。
李湛輕輕地擁偎著她,他的手掌,輕輕地撫著她鬢邊的亂發。兩人之間,有些東西,淡淡的,不濃不烈,卻很溫馨。有些東西,曾經離得他那么遙遠,如今卻那么近。
一切都是那么得安靜,天地間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靜止了下來。
不曉得過了多久,一彎明月,自林梢升起。李湛低聲道:“夜深了。”
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楚楚睜開了眼,她望著天上的月兒,緩緩站了起來,微微福身,聲音似此刻的晚風一般輕柔:“多謝你救了我阿爹。”目光轉動,她又望向桑林里面,輕嘆道:“我……要回去了。”
李湛什么都說不出口,只是默默地望著她,望著她的身影幾乎沒入了林中。他才如夢初醒,脫口呼道:“楚楚……”
楚楚的腳步一頓,緩緩回過頭,靜靜地凝注著李湛。
他定了定神,道:“楚楚,明日我……再來見你?”
楚楚淡淡笑了笑。她雖不答,李湛卻曉得她笑容里的意味。若如她所言,她如今的情狀,或早或晚,她都會將他忘了。見有何歡,不見又有何憾?
不若不見,不見也罷。
只是他太不甘心,李湛低聲道:“楚楚,同我回邯鄲?”
“邯鄲?”楚楚心里莫名地一陣心悸。邯鄲……這兩個字,似乎她并不討厭,甚至,還有些向往之意。可她仍是輕輕搖了搖頭:“阿爹說我最好不要離開這林子,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李湛搶步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可我怕你忘了我。”他心神微定,輕聲道:“我想來想去,我能做得,便是一直纏著你,如帶隨裳,如履附絲。你今日忘了,明日又見到我,明日忘了,后日仍見到我,便會一直記得我了……”
他臉上又有了些笑意,分明是一幅無賴的樣子。楚楚微微一怔,卻“撲哧”笑了出來。她竟然很喜歡李湛這難得一見的耍賴,以至于她第一次打心眼里歡笑了出來。
“楚楚,”李湛見她笑了,伸手將她擁入了懷里,他的臉貼著她的發鬢,低聲道,“跟我回邯鄲,回趙國。邯鄲有許多名醫,還有許多奇人異士,我們可以設法請教他們。即便趙國無人,我們可以去燕國,齊國,總有人能幫我們……”
他這樣溫柔,這般惋求,楚楚幾乎都要心軟了。可她的心中恍恍惚惚,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在阻攔著她開口承應;她的腦中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聲音,冷冷的,淡淡的,譏笑道:燕齊楚三晉,又怎么與秦國相比?
她從來也未曾聽過這樣的聲音,心中好生奇怪,卻又覺得這話說得甚是有理。不然,天下之大,為何她卻偏偏要住在這咸陽的渭水邊上呢?
她不知如何拒絕李湛,突然聽到矮林里傳來了叫嚷聲:“楚楚,楚楚……”
“阿爹……”楚楚從李湛懷里直起了身,可李湛卻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夏無且從林子里奔出來,見到李湛,怒聲道:“你,你,你……放開她!”
“阿爹,”楚楚急忙勸阻,“是他救了我……”
“我曉得,早上他也救了我,”夏無且一把扯過楚楚,撇了撇嘴,“可還不就是因為他,惹了蒙恬的妹子,才給咱們招來了麻煩。”他拽著楚楚,朝林子里走去,嘴里還嘟囔著:“若不躲開他,真不知道后面還有什么……”
他有些蠻不講理,楚楚卻未有抗拒之意,李湛只能目送著兩人進了林子。
此刻天上尚有月光,可已然是烏云重重。他的目光緊緊跟著楚楚的背影,他生怕烏云蔽月,會叫他瞧不見了楚楚,可他卻又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見楚楚轉過身來,朝他微微欠身:“李湛……李大哥,后會有期……”她話音未落,一團烏云掩來,眼前終于失去楚楚的身影。
陰晴圓缺,得失之間,本就有太多人力難以掌控之事。
李湛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終于又苦又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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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對那個李湛……是不是脾氣太大了些?”夏無且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撓著頭,自言自語。
楚楚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默默地望著他。夏無且想來想去,蹲到她面前,低聲道:“我瞧得出那小子人不錯,看起來功夫好,救了咱們,對你也上心,而且……他爹可是李牧。誰不曉得,如今就只有趙國的李牧能擋得住秦國,他能擋得住秦兵,說不定也能幫得了你……”
或許是因為夏無且夸贊李湛,楚楚的面上露出淺淺的笑容:“可李牧……為何要幫我?”
夏無且笑道:“這還不明白么?他兒子中意了你,他難道不幫自己的兒子?”
“若李牧嫌我來歷不明,我又如何應對?”
“你怎么會來歷不明?你就跟他說,你是……”夏無且突地一頓,訕笑道:“你又想誑我的話?”
“阿爹,你便是說與我聽,我也不過只是曉得這一時罷了,”楚楚淡笑道,“我今日曉得了,說不定明日便忘了……”
“不會不會……”夏無且連連擺手,在楚楚耳邊低聲道,“這兩年來,我那朋友幫我找了好幾味藥回來,我已經將藥配好了,只差一味藥引,便能治你這個奇奇怪怪的失憶之癥了。可惜這個藥引,我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哎,對了……”他一提到藥引,突地一拍大腿,叫道:“我真是蠢,他爹不是恰好可以幫你……”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顧不上楚楚,拔腿便跑。他匆匆跑出矮林,只見李湛仍站在原地,他招手道:“哎,那個……你給我過來。”
李湛聽見夏無且喚他,朝著夏無且拱了拱手,稱呼道:“前輩……”
“什么前輩?我有那么老么?”夏無且一愣,半晌才腆笑著點頭,“對對,我是楚楚的阿爹,你是得這樣叫我。”他清了清喉嚨,高聲道:“你跟我進來,我有話要對你們說。”
“我們?”李湛不明他的話里之意。夏無且心急,揪著他便走,一邊走一邊嚷道:“對,就是你們,你同楚楚。我有話要同你們兩人說。”
他二話不說,拉著李湛一路回了茅屋。李湛如身在迷霧中,摸不著夏無且的套路,只覺得他態度大變,總歸是有了轉機。一路上又見到矮林里別有洞天,更是覺得驚奇。入了茅屋,只見屋內剛剛點起火燭,四周收拾得甚是整潔,而楚楚正坐在窗邊。
四目相對間,兩人一起微微笑了笑。他再以目相詢,楚楚卻又搖了搖頭。
夏無且瞧見兩人眼神間一來一往,“嘿嘿”地笑了兩聲,可又什么話都不說,一時回去里屋,一時又出來,在兩人面前轉著圈,可只要一開口,只說了“你們”兩字便再無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