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眼前又漸漸起了濃霧,盈盈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去向哪裡。呆望著眼前的濃霧,出了一會神,終於輕嘆一聲,繼續緩緩前行。
長草深樹,蕭蕭索索。
她沿著渭水,冉冉向南,走了許久,眼前終於出現一片墨綠之色。清風徐來,掠過竹林,發出沙沙聲響,那每一聲輕響,都似有情人之間的喃喃細語。
盈盈足下未停,輕飄飄地進了竹林。竹林中的路很是陰深,雲中陰霾掩住月光,前面幾疊磚石,零亂地堆在竹枝旁的荒草上,旁邊還有三間房子,陰黯沉沉,涼風吹得檐下的蛛絲來回搖晃。
盈盈輕輕推開了當中那間房子的門扇。
房中已經落了不少的灰,四壁書架上也滿是灰塵,幾卷書簡攤在書案上。她幽幽嘆息一聲,將桌上的書簡,一卷卷都放到了架上。取了布,沾了水,擦拭灰塵,將一切收拾整潔,才帶上門扇。
而另一間房,門扇一開,夜風入帳,一旁窗前懸著的一隻小小鈴鐺,便隨風叮噹作響。她一回頭,屋外已雲流天轉,水鏡月明。
只可惜,
好夢易醒,彩雲易散。
那株雨後的七玄古梨,落花遍地。盈盈緩緩走到樹下,倚樹而立,忽然眼前一閃,月光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
她蹲了下來,撥開花瓣,才瞧見是一隻黃蝴蝶,身上沾著雨水,翅膀已不能動彈,顯然是死了才從樹上掉了下來。
這蝴蝶如此淒涼可憐,盈盈不禁生出憐憫同情之心。再想到自己來日,她心中更是不忍,折下一根樹枝,在溪水邊地上挖出一個小洞。一探頭,卻瞧見清淡月光之下,溪水中的自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已然是毫無生趣了。
她愣愣瞧了半晌,方自回過神來,將蝴蝶輕輕埋了進去,又撥了幾片梨花瓣進去作陪。
突然間聽見身後有人緩緩道:“怎麼又不怕了?”
盈盈手中微微一停。她未曾回頭,將手中的黃土埋好,輕嘆道:“事已到盡頭,又有什麼好怕的?”她起身便走,可立刻有個身影悄悄攔到了她面前,不許她再向前半分。
她靜靜仰起頭來,眼前一雙明亮的雙眸,緊緊地盯著她,叫她幾乎難以挪開眼睛。
她終於瞧見了這一張舊日面容,雖然神色間有些狼狽,但月光下卻仍顯得十分俊逸。而他身上透來的氣息,更是熟悉又叫人心亂。
是了,若不是他跟在自己身後,城門怎會大開,守城士兵怎會不盤問自己?只不過她內力盡失,心智已亂,才這樣被他不知不覺地跟了一路。
他平日裡,少許有些伺候不周,都要發上一通脾氣的。可今夜竟從六英宮一路,悄悄地跟著她到了竹林裡。
夜深人伐,這十多里路泥濘顛簸,他就這麼不聲不響,只這樣跟著她。
他這樣子,哪裡還有半點像個一國之主?
“事到盡頭?”趙政微微一哂。他伸手想去撫摸盈盈的秀髮,但一念到她說的“事到盡頭”四個字,只覺得一股心酸自心頭涌起,心懸在了高空,那手也懸在了空中。
唯有心絃,—陣陣搖盪。
盈盈淡淡瞥了她一眼,轉身朝屋內走去。他連忙跟在她身後,陪著笑:“你要去蜀郡玩,怎麼也不同我說一聲,我好叫人……”她轉回頭來,他望見她眉眼俱冷,心頓時又涼了下來,一時間啞口無言。
可他雖然不曉得再說些什麼好,但只要盈盈走一步,他便跟一步。
她進了屋子,他便站在屋門外;她轉身要出竹林,他便擋在面前;她踏上竹廊,他便站在長廊上的月光下。
落月灑滿竹廊,照得他臉色蒼白。
盈盈望住他,皺起了眉頭:“你要怎樣?”
趙政搓了搓手掌,低下頭,訕訕地道:“你還惱我?爲何不來見我?”
盈盈仍是那般淡漠的口吻:“既已成陌路,又何必再重逢?這裡不是秦王該來的地方……還是請回罷!”她不但語氣平淡,更還帶著些嘲諷的意味。
趙政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垂下眼,盯著盈盈。
他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盈盈的面上,似乎要看透她的心似的,叫她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盈盈仰起頭,漠然回視著他,過得一會,她頭一扭,側身負手,便要從趙政的身旁穿了出去。
他不走,便只有她走。
她緩步向前,眼看著,又要同他錯身而過。可擦肩那一剎那,趙政伸出手,輕輕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神色陰沉,聲音也冷:“你果真要走麼?”
“自然。”
“既然要走,又何必來此?”
“我……不過是想來拿幾卷書冊而已。”盈盈答得平靜,波瀾不驚。
“這裡的東西,都是我一手置辦的,你憑什麼拿走?”趙政既驚且恨,只覺得一股怒氣涌上心頭,心中更有一點奇怪的衝動,叫他想也不想,便衝口而出。盈盈見他胡攪蠻纏,莞爾一笑:“不敢驚擾秦王,告辭。”
她語氣之間,似乎恨不得越早離開趙政越好。趙政怒火難息,心頭那點衝動又成了悸痛,提高了聲音:“站住。”
盈盈面上顯出不耐煩之色:“你究竟要怎樣?要走要留,不過一句話罷了。你身爲秦王,卻這般遮遮掩掩拖泥帶水,實在叫人齒冷。”
她話裡夾槍帶棒,絲毫也不在意傷及趙政。趙政怔怔地聽著,整個人都魔怔了一般。
這些冷嘲熱諷的話,向來是他說得,也唯有他能說得,一切才叫順理成章。可如今,不過八個月不見,這個從前善解人意的蠢丫頭,卻也說起了這麼冰冷的話。
她實在有些太過反常。可眼下的他,曲意求全,又何嘗有一點似從前的自己?
他只覺得心緒大亂,周身的血液往上涌,怎麼也抑制不住心口的悸動,絲毫也不願細想,只冷笑道:“既然如此厭棄我,索性一劍殺了我清淨?”
這一招,他從前便曾使過。
盈盈輕輕擡起頭來,木木地瞧著趙政許久,忽地一聲淡笑:“你當我不敢麼?”
趙政聽得這話,哼了一聲,怒氣更甚,擡腳幾步便站到了她面前。盈盈突然面色一沉,笑容頓斂,右腕一伸,去抽腰間的長劍。
只聽“嗡”的一聲,一道青光如電閃過。承影如驚鴻般出鞘,不偏不倚,遞到了趙政的面前。
趙政頭一仰,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避開了劍鋒。頭腦裡一時還不能清醒,遲疑道:“蠢丫頭,你做什麼?”語聲未了,盈盈手中輕輕一揮,承影已急探到了他的左肩。劍風掠過,趙政頸邊掉下了幾縷青絲。
他緩緩回過頭來,望著盈盈,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全然被這一個突生的變故驚得呆住了。他木然立在地上,面色慘白,身子彷彿微微顫抖,眼神也漸漸冷了。突然間目光一閃,不顧長劍在側,探手卡住了盈盈的脖子。
他下手極重,盈盈頓時只覺得喉間疼痛窒息,不由自主一陣急促地咳嗽。趙政卻又是一愣,恍惚間才真正回了神,手下急忙鬆了開。
可一垂眼,見到盈盈雙眼微睜,茫然凝注著青灰色的天空,面上異常平靜,不曾驚不曾懼。他對她是好是壞,在她心中便連一絲漣漪也驚動不起。
他心中憐恨交集,五指雖鬆開了她的脖子,可手一張,一掌高高揚起,便要刮下來。
盈盈淡淡一笑,閉上了眼。
趙政只覺得的自己手指尖堪堪碰到她面上,觸到她冰冷細膩的肌膚,心中又是一陣不忍,慌忙又收了回來。指風一帶而過,已在她面上刮出了兩道血痕。
他愛不能,恨不能,傷她不能。
到了今時今刻,是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趙政只覺得自己眼眶一酸。他擡頭一看,月正中天。
月色清冷,心中彷佛更冷於月色。
他滿心淒涼,更覺心灰,面沉如水,黯然道:“其心若此,復又何言?”勉強笑了一笑,輕輕移動腳步,自盈盈身邊走了過去。
他的背影高挑而筆挺,卻顯得消瘦。他孤獨的影子,在月光下越來越長,越來越淡,然後漸漸融入到了夜色中。
盈盈凝望著他的背影,見他幾乎已經走進了竹林,不禁胸膛微微起伏,心情似是極爲激動。可突然間,趙政霍然回過頭來。
回目遠眺,眼前竹廊盡頭,似乎有一名女子,倚著亭子,望著水面,烏黑柔軟的長髮披散在肩上,柔絲如漆。
她正在用一把白玉梳子,慢慢的梳著頭。清晨的寒風,吹得她紫色的衣衫,飄飄而舞。而她那婀娜嬌小的身軀,便也像是要隨著這飛舞之勢,乘風而去。
從前的她,一點一滴都如此動人,如何能叫人割捨得下?
他瞧得出了神,眼睛微微一眨,眼前的一切已消逝的無影無蹤。他雙目一垂,無意間,對上了盈盈偷偷凝視他的目光。
盈盈心中一亂,慌忙低下頭去。便是這一低頭間,趙政卻又大步走上了竹廊。
愛不能,恨不能,傷她不能,離去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