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片刻,夥計便將酒與酒菜一起端了上來,盈盈舉起酒壺,笑著朝著秦澤晃了一晃。秦澤避之不及,皺眉道:“我不愛喝酒。”
“美酒在前卻不肯受用,真是可惜……”盈盈雖覺惋惜,卻也不勉強,索性自己就著小酒壺,連連喝了好幾口,才放下手來。恰見對面那華服男子擡手喝酒,目光卻從酒碗上透過,緊緊盯著自己。
盈盈見他目光含笑,似有深意,一愣之餘,不禁多瞧了幾眼。卻聽“篤”的一聲,秦澤手中的茶碗突地掉到了桌案上,他冷眉冷眼,聲音倒是有些驚訝:“咦,怎得又來了一隻蝴蝶?”
“在哪裡?”盈盈頓時又驚慌失措起來,用雙手矇住了眼睛,“你還不快趕走它?”秦澤笑瞇瞇地瞧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煞有介事地在她耳旁揮了揮袖子,好整以暇道:“走了。”
“真的走了麼?”盈盈張開手指,從指縫中瞧出來,只見秦澤嘴角輕揚,眼含謔笑,霎時明白了他在捉弄自己。她又覺得好笑,又是氣惱,板起了臉,再不肯與秦澤說話。
她難得輕嗔薄怒,秦澤渾不在意,仍是笑瞇瞇的,瞧著她這別有的一番系人心處。
那華服男子一手搭在大漢肩上,餘光卻不住地朝這邊掃來。那大漢忽地“哈哈”大笑一聲,伸手將華服男子的手從肩上取了下來,輕輕拍了一拍,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門,騎上馬朝南去了。
不過片刻,又是一輛香氣四溢的馬車過來拾善居的門口,這時下來的正是一名嬌滴滴的美貌女子。她笑嘻嘻地到了華服男子身邊,華服男子一把便摟住了她,放聲大笑。
大庭廣衆之下,兩人旁若無人地親熱,拾善居的夥計們似乎也見怪不怪,只顧著招呼客人。秦澤拿著箸子,在自己面前這盤“五彩碧玉”裡翻了翻,夾過一條雞絲正要入口,聽見那華服男子笑道:“你若再不來,這菜放涼了都沒人餵我。”
那美豔女子又是輕嗔,又是嬌滴,低下頭吃吃笑道:“討厭。”
口中雖說著“討厭”,可她的身子仍是緊緊貼著男子,手上還立刻舉起箸子,夾了一條雞絲喂到男子的口裡。
華服男子懷裡緊緊摟著美豔女子,張嘴去接雞絲,可眼睛卻不住地瞄著盈盈。秦澤那條雞絲還未入口,突然“啪”地一聲將箸子擺到了幾案上,皺起了眉:“這菜真是難吃,還是白饃好。”
盈盈微笑道:“一會這樣一會那樣,不曉得你愛吃什麼,真是挑剔!”
秦澤哼聲道:“吃什麼倒也罷了。若似那夜,你喂著我,我不必動手,方纔能勉強入口。”
今時怎可再同往日?
他話一出口,兩人皆是一愣,一齊瞧了瞧那摟在一起的兩人,同時都沉默了下來。半晌,秦澤夾了一箸盈盈面前的香菇,低聲道:“我吃些香菇。”
盈盈的聲音更低:“這菜我動過的……”
“你動過,我便吃不得了麼?”秦澤又夾了一箸。盈盈將碗碟朝著秦澤一推,微笑道:“吃得吃得,從前我吃不完的飯菜,都是會讓給小黃吃的。”
“小黃是誰?”秦澤邊吃邊問。
“小黃啊……”盈盈託著腮,輕笑道,“小黃是從前我家門口的小狗!”
“你罵我是狗?”秦澤雙眼一瞪,舉著箸子指著盈盈。盈盈輕輕壓下他的箸子,笑吟吟地道:“我將好吃的都讓給了你,自己沒得吃了,你還不高興麼?”秦澤正要反脣相譏,忽聽旁邊有人道:“姑娘若吃的不盡興,不如移位在下這邊。”
兩人擡頭一看,那華服男子正站在盈盈的身旁,面帶笑容。那位美豔女子已經出了門去,卻是一臉的悻悻之色。盈盈淡淡笑了笑:“我與閣下素不相識……”
“在下鄭寥,”華服男子笑道,“請教姑娘高姓大名?”他一邊說話,一邊伸手來拉盈盈的右手。盈盈微微一笑,衣袖輕拂過裙角,恰好避開了鄭寥的手。
鄭寥也不介意,又對著盈盈道:“我從前聽說人面如花嬌,今日見到姑娘,才曉得確有其事。連那蝴蝶都忍不住在姑娘的髮絲上停駐,在下對姑娘更是心嚮往之,只是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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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盈盈。”她語氣雖淡,可終究是將名字告訴了鄭寥。
“盈盈,盈盈,真是好名字,”鄭寥滿臉堆笑,“姑娘人如其名,真是娉娉婷婷,盈盈多姿……”
“確實是好名字,”秦澤亦贊同道。他望著窗外,高聲吟道:“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秦澤吟的這幾句,乃是出自詩經裡的齊風,當中含了一個盈字,明裡也是解盈盈的名字,暗裡卻是笑這鄭寥如蒼蠅一般,圍著盈盈聒噪不休。
盈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笑的燦若春花,鄭寥實在捨不得移開眼睛,一時也無心計較秦澤話裡之意,只對著盈盈道:“姑娘花月之姿,千萬莫要因爲旅途勞頓,損傷貴體。舍下便在前方三裡,姑娘不如到舍下盤桓數日,再做計較?”
秦澤見盈盈淺笑聽著,似極爲受落。他冷冷一哼,正欲開口替她拒了,不料他才說了一個“謝”字,鄭寥已經轉過身來,對著他大聲道:“在下與盈盈姑娘說話,與你小子何干?在下見你與盈盈同行,本不欲與你多計較,可你卻總是上竄下跳,不得消停。哼哼……當真還是盈盈姑娘罵的對,你小子是狗,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他方纔對著盈盈還是滿臉堆笑,可一轉身對著秦澤,便似換了一張臉,變化之利落,簡直叫人匪夷所思。秦澤被他一罵,不知怎得,反而沉默了下來,片晌纔將目光斜覷了盈盈一眼。
誠然,鄭寥再是討厭,這也是他與盈盈兩人之間的事情,與他秦澤何干?他爲何要插上一手,難道不是他自己,似乎又有些失了態?
卻聽盈盈緩緩道:“閣下說了這麼多,我卻不曾說些什麼,閣下可曉得是爲了什麼?”
鄭寥本是滿面怒氣,忽然聽見盈盈終於對著自己說話,而且語態平和,並無嗔怪之意,心中一蕩,立刻柔聲道:“在下憐惜姑娘,又是誠意做邀,姑娘自然感同身受。”
盈盈搖了搖頭,笑道:“你說的不對。”
鄭寥笑容一斂,但瞬即又含笑道:“那自然是這小子氣壞了姑娘,姑娘盼我將他趕走。”他話音一落,盈盈又搖首笑道:“也不對!”
她以手支頤,嘴角淺淺含笑:“我幼時見義父喝酒,心中覺得甚是有趣。趁著他有一日外出,我便悄悄取了他的酒,坐在門口的鞦韆上喝著。可忽然間跑來一隻野狗,對著我亂吠,我嚇了一跳,酒罈子掉到了地上。我沒了美酒,十分惱怒,叫了人將這野狗趕跑了。可恰好義父回來見到了,他對我向來極好,可那日卻因爲這野狗罰我站了好久。你可曉得是爲了什麼麼?”
“這……”鄭寥笑道,“想必是令尊見姑娘偷偷喝酒,是以稍作懲戒。”
“這倒不是,”盈盈微笑道,“義父罰完我後,便取了一罈旁人送他的百年陳釀,與我同飲。他說:我自幼便教你,臨危不驚,寵辱不怒。你怎麼全忘了?它不過是一條野狗,你卻是我的女兒,同一條野狗一般見識,說出去豈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她語聲本就嬌柔動聽,面上更永遠帶著三分笑容,方纔喝了些酒,此刻臉上慢慢泛出紅暈,更顯得她雙頰嬌豔如花。鄭寥看得如癡如醉,忍不住道:“是了,難怪姑娘今日這般嫺雅,原來是令尊教導之故。”
盈盈微微一笑,又道:“我嫺雅雖不見得,但此後卻真的再也不和野狗一般見識了。義父還爲我養了一條小狗,再遇上野狗,我便只管安安靜靜地坐著,小黃自然會幫我擋著。只可惜,後來小黃隨著義父……”她目光微微一黯,轉瞬便又笑吟吟地望著秦澤,緩緩道:“今日又有野狗在我旁邊狂吠,小黃雖然不在,可我也不必著急……”
她垂首一笑,方自接道:“我身邊還有一隻……一個……一位與小黃一樣的……”她笑著起了身,朝著秦澤福了一福:“方纔可多謝你了。”
她侃侃而談,繞來繞去,原來只是編了故事罵了鄭寥一頓。秦澤想起她那夜勸人要講故事,此刻罵人也要講故事。她不但愛講故事,還罵人罵得乾淨,又將自己捎帶著取笑了一次,看來那句“嫺雅雖不見得”也真是確有其事。
他笑道:“客氣,客氣!”轉目望去,那鄭寥直挺挺站在一旁,面上又紅又紫有如豬肝,突然大喝一聲,跳將起來,戳指著秦澤,破口大罵道:“你這死小子,當真是不識擡舉,大爺我今日可要……”
他話未說完,突然一拳朝秦澤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