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心中一沉,頓時慌亂不已。
他從前是步步小心,不敢叫自己出一點紕漏,可與她這個蠢丫頭在一起時日越多,自己也變得愈發蠢鈍起來,方才竟全失了分寸沒了警覺,連與她走散都未曾留意。
而他心中,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怯之意。
最怕是她,也是如娘親一般,無端端的,舍下他而去。
他已為她褪下了一身防備,若她此時突然不見了,他又該如何是好?
他一再安撫自己莫要心慌,好不容易定下心神,目光在鋪子前一個個掃過,燒餅攤子,綢緞莊子……都瞧不見她的身影。他不敢遲疑,正要去叫趙巽,忽聽遠處有人揚聲喚他:“阿政,你快來……”
他抬眼望去,正瞧見盈盈從前面一個首飾攤子一側探出身來,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笑著朝他招了招手。
她終究還在。
他一時間沒了氣力,只能定定地望著她,望著她嫣然笑容。忽然間,只覺身邊行人衣香鬢影穿梭,都成了流光幻影;四周爆竹聲聲,都好似沒了聲響。他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全是她一人。
他兜兜轉轉,害她跌跌撞撞,好在她始終就在那里。
俏立于燈火闌珊之處,紫裙青氅,衣帶當風。
其靜如何,松生空谷。
眼中含著閃爍的水波,眼波溫柔如春月,凝睇著他微笑。
其素若何,紫梨綻雪;其潔若何,秋蕙披霜。
他的眼里是都只有她了,可她招呼過他后,她的眼偏偏卻又垂了下來,不肯看他,只是在望著手里的一雙珍珠耳墜。
趙政急步到了她面前,扯過她,埋怨道:“你走開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明明是他松了手,鉆到人群里去,卻反來怪她。
盈盈微微一笑:“我見你瞧得入迷,不想攪擾你。我在這里,能瞧得見你……”她輕輕拉開他遠一些,低聲道:“阿政,你帶了銀錢沒有?”
這首飾攤子甚是簡陋,東西早賣得空了,只剩下這她手中的這一雙珍珠耳環。趙政瞄了一眼這珍珠,狀若米粒,暗啞無光,絕非什么上品。他皺眉道:“這種貨色,你怎么能帶,我有的是……”
“阿政……”可盈盈立刻軟聲又喚了他一句,拉著他的袖子扯了扯,目光只是央央地望著他,顯然是一心求他買下來。
她只要這樣軟綿綿的一句話,他的心便是石頭做的,都會軟了,滿腹嘲弄的話也都忍了下來。他隨手從袖子里摸出幾個錢幣,“啪”地丟到攤子上,也不問價錢:“拿去拿去,都拿去……”
九個半兩錢,便是買上這三對珍珠耳墜都夠了。那個攤主見他出手闊綽,連忙將銀錢掃入袖中,謝聲不停。趙政懶得搭理他,拉著盈盈便走,沒走兩步,便聽見盈盈在身后柔聲道:“多謝你!”
趙政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認認真真地問她:“你……這耳墜子,你非要用珍珠的么?”
盈盈笑著搖了搖頭。趙政心中一動,回身望去,只見那攤主正將攤子挑在肩上,身邊不知哪里鉆出了一個三四歲的幼童,攤主牽著幼童的小手,搖搖晃晃地拐到一旁的一條小巷里。
她哪是喜歡什么珍珠耳環……
她只是怕天冷凍人,買下這耳墜,攤主便可早些收攤,那幼童便可不必隨著挨凍,一家人便可以早些過上一個歡喜合樂的除歲。
趙政滿臉鄙夷之色,瞄著她,冷聲道:“堪他人之慨。”
盈盈臉上飛起兩片紅暈,輕聲道:“我回頭還你。”
他又立時笑逐顏開:“你拿什么還我?怎么還我?別的我不要,我只要你……”說著不依不饒地,又抱住了她嬌柔的身子。
他不避街上眾人,話里含著輕薄之意。盈盈又羞又氣,伸手便想打他一個暴栗。趙政見她輕顰薄怒,已是楚楚動人,又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人來人往,似乎并沒有人注意到倆人。可兩旁不知哪里,隱約響起了兩聲口哨聲。盈盈羞急了,雙頰暈紅,含羞低頭,嘴角含嗔,但眉梢眼角間卻顯得不勝之喜。
真是奇怪,都已經被他抱過那么多回,親過那么多回,可她反而愈發地羞澀起來。只是她越是含羞帶怯的,他便越是想要欺負她。
趙政忍不住放聲大笑,還要再逗弄她一番,卻聽方才那條巷子里突然傳出一陣響亮的鑼聲,又急又密。
巷子里跟著跑出一個灰衣家仆模樣的人,一邊敲著小銅鑼,一邊大叫:“捉住那家伙,捉住那個賊,他是個賊……”倆人回頭一瞧,一條身影在前面的巷子一拐,霎時便不見了。
那仆人追不上人,四處張望也不見所蹤。旁邊路人聽到動靜,圍上來問長問短,才曉得他家主人招了個長工,昨日本結算了工錢走了,沒料到那長工今日卻又偷偷溜了回來,捉了他家一只老母雞,還順走了家主母的一枚簪子。被他發現,一路追到這里。
路人有認得的他家的,勸他說既然主人家財大氣粗,也不在乎那點東西,且他一個仆人,何必操這份閑心,就當送于人家過個好年也罷。那家仆著惱道:“我家主子再有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怎能隨便叫人偷了去?他在我們家做了大半年,我們又不曾虧待他,他反來做這樣的下作事情,實在是欺人太甚。我看守家院,出了這樣的事情,職責所在,絕不能就這樣算了……”
他越縮越惱,將手中的銅鑼重重地敲了一下,氣呼呼地朝著南面走去:“他當老子認不出他,老子瞧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他,老子這就去尋他家里正,報官去……”
兩邊路人哄地一聲,散了開。
盈盈嘆了口氣,輕輕拉了拉趙政:“我乏了,回去罷!”這一次趙政也沒說什么,只是同她一起,慢慢到了停著馬車的巷子里。
咸陽再繁華,也總有百姓生活不甚如意。
而在秦國鐵蹄下茍延殘喘的韓趙魏三晉的老百姓,今夜也不知有多少仍是流離失所。
只是這樣浩浩亂世,誰又有能力扭轉乾坤?而她自己,除了不忍見,再也做不了旁的了。
兩人坐上車,趙高駕了馬車,一路駛出了咸陽城的南門。
夕陽逝去,暮色蒼茫,出得城來,野外人蹤絕跡,天上落下雪花來,點點撲面,放眼只見白茫茫的一片。
盈盈始終默默無言。趙政瞥了撇嘴,冷聲道:“有人過不好年,與你有什么相干,盡想著旁人的事,害我也不盡興。”
雖不盡興,卻也不過是埋怨了幾句,撒一撒氣罷了。
盈盈微笑道:“攤子都已收了,再逛下去也沒什么意思。我們回去守歲,不好么?”
又是一招避實就虛。趙政“哼”了一聲,勾手輕輕挑開窗簾,望著外面,突然間“咦”了一聲。
“怎么了?”盈盈好奇心起。趙政將簾子拉了下來,笑道:“沒什么……”
盈盈見他刻意遮掩,不叫自己瞧,輕輕瞪了他一眼,自己探身過去,掀開了窗簾一角。
前面水光晃動,原來是一條淺淺的小溪,上面都已有不少積雪。不過今年天氣倒不甚寒,所以湖中并未結凍。片片雪花落在水面,慢慢都溶在水里。湖邊樹上卻都堆滿了冰雪,猶如滿樹開遍了冰花雪蕊。
可這樣的天寒地凍,還有人孤身坐在小溪旁的青石上,瞧這身影是一名年輕女子,似乎還在流著淚。
盈盈不禁愣了一愣,又見那女子穿著一件碎花青布棉裳,不但破舊還極單薄,上面打了不少補丁,倒是洗得十分素凈。
她顯然不是很富裕,且還有許多心事難以向人傾訴,所以才會在這除夕之夜,獨自在外流淚。
她注意到遠處有輛馬車越走越慢,車窗里似乎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她怕被人瞧見自己傷心的形狀,連忙站了起來,一邊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淚,一邊匆匆地往一旁的小路上走。
這郊外處處都是積雪浮冰,那女子走的又急,幾乎一個趔趄滑倒在地。盈盈怕她傷到筋骨,又怕她出了別的意外,不顧馬車還在行駛,忙輕身躍下。
趙高急忙喝停了馬。趙政慢吞吞地從馬車上爬下來,懶洋洋道:“我從前也不曉得,你是這般好管閑事的人……”
盈盈早已掠出了兩三丈,聞言嘆了口氣,駐足回望:“你瞧她……一個姑娘家,天又已經黑了,萬一出了事……”
“什么姑娘家,沒瞧見她是個婦人裝扮么?又走得那么快,這兒她比你熟……”
“可我還是不放心,”盈盈遲疑道,“我跟上去瞧一瞧,若她一切平安,便立刻回來。”
趙政微微翻了一個白眼,向著盈盈,伸手朝下壓了壓,叫她稍等片刻,轉身對趙高叮囑了兩句,這才緩緩走上來:“走啊……一起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