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蠢丫頭親手配的藥,果然很有些效用。
他換上這身青衫,估不到頗是合體,他又將玉瓶打開嗅了一嗅,一陣藥香撲鼻,這纔將它收入懷裡。卻聽門扇“哐啦”一聲被人推開,夏三帖貓著身子鑽進屋來。
他一手裡拿著一塊竹片,一手去探秦澤的右胸傷口。秦澤不欲他觸碰自己,身子向左一挪,躲開了他:“蠢丫頭呢?”
夏三帖見他躲避得快,絲毫不以爲意,反倒哈哈大笑:“這傷口好了吧?她跟我說只給你服了三劑,你看你看,我這三帖便見效吧?”
“蠢丫頭人呢?”秦澤耐著性子,加重語氣又問了一次。
“哪個蠢丫頭?”夏三帖見自己的藥見效迅速,頗爲自得,笑道,“是昨日救了你的那個小姑娘麼?她一大早便走了。”
“走了,她去了哪裡?”
“聽她跟我阿爹說話,好像是要去雍城。”
“雍城?”秦澤緊緊皺起了眉頭,“雍城是秦國舊都,她獨自一人去雍城做什麼?”
“這我可不曉得了,”夏三帖嘿嘿笑著上前,小心翼翼地道,“我來是來請教你一件事情……”他舉了舉手上的竹片,訕笑道:“這上面有些字,我不認識,我瞧你像是識字多的,你幫我念念?”
秦澤斜覷了他一眼,左手一攤。他是習慣了要人伺候的,若是那個傻丫頭在,一定是笑著將竹片送到他左手上,再在右手上擱上一隻蘸了濃墨的筆。可夏三帖卻渾然不知所謂,愣了半晌才道:“這……是昨夜那位姑娘留給我的。”
“她給你的?”秦澤輕笑道,“她能給你什麼東西?”他伸手便將夏三帖手中的竹片奪了過來。
這竹片毛糙,大小亦不似尋常竹簡,像是臨時在外面取了段竹子削成的,四邊還有些溼潤與毛刺。上面並無墨跡,字字皆以小刀刻成;饒是如此,仍能瞧出這字跡甚是端秀典雅。
只見上面刻道:“黃帝曰:餘聞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
他不過幾眼,便看得明白,信手便將竹片拋還給夏三帖:“這是《黃帝內經》……”
“《黃帝內經》是什麼?”夏三帖伸手接住,一臉的不解。
“她沒同你說別的了麼?”
“她早上走的急,”夏三帖仔細想了想,“她是託阿爹給我的,說是借這竹片謝我救了你。”
“謝你救我?”秦澤心中暗笑,面上卻正色道,“你不曉得黃帝麼?”
“以前聽村子裡的遊方郎中提過……”夏三帖吶吶地道。他雖自覺地天賦異稟,在草藥上甚有造詣,可不曉得怎麼,在秦澤面前,總是有些手足無措。他問一句便實誠地答一句,便是比對自己的阿爹還要恭敬老實。
秦澤見他侷促,笑道:“黃帝寫內經,教導世人血脈病理。你撿得那幾片殘簡,便是至這內經中而來。蠢丫頭將這送與你,自然是想勉勵你好好學習醫術。可惜,你若不師從名醫,便是天賦再好,也是枉然……”
“名醫?我們這村裡可沒有,”夏三帖嗤聲道,“咸陽城裡是有不少好郎中,可我爹也不肯讓我去;他便是肯,那些郎中都是給王公大臣看病的,我也沒什麼銀錢去拜他們做師傅。這姑娘心地雖好,可對我也沒什麼用處。”他說著說著,一臉沮喪,頹然坐到了地上。
可就在須臾之間,他突地又大叫了一聲跳了起來,從伸手從懷裡一摸,嚷道:“難怪阿爹早上還給了我這個……”他手掌攤開,上面竟是兩顆晶瑩圓潤的紫珍珠,後面各鑲嵌了一條金針,正在他手中發出柔和的光芒。
“我就說我爹窮得丁當響,哪來的女子的耳丁?這定然是那小姑娘給他的,叫他許我去學醫術,”許是福至心靈,夏三帖直如大夢初醒一般,雙眼都閃耀著光芒,“這小姑娘可真是大方……難怪方纔爹的臉色那麼古怪。”
秦澤在一旁冷眼看著,見他乾瘦的身軀,像只猴子一般,又叫又跳。他淡淡一笑,緩緩地去到了樓下。
老夏頭正在打掃酒壚,見到秦澤下來,身上還穿著那身舊衣衫。他上前拉扯了下衣服,嘖嘖地道:“你說這丫頭怎麼這麼手巧,不過半個時辰,便將三帖的衣裳改的這般合身。”
“這衣裳是蠢丫頭給改過的?”秦澤心頭微微一動,不自覺將手在衣衫上輕輕貼了貼。
“蠢丫頭?”老夏頭一愣,立刻反應了過來。他指著酒壚上擱著的一個酒囊:“寅時中便起來了,給你改了衣衫,又給三帖留了點東西,才急匆匆的走了,連這個都忘了帶。她這麼個好心的姑娘,你怎麼能叫人家蠢丫頭呢?”
秦澤拎起了酒囊,左右瞧了瞧。
他想起來了,她是個愛喝酒的姑娘。他昨日躲到這裡時,她正在倚在柳樹上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哪有一個小姑娘在外面這般喝酒的?渾然不在意世事險惡。便是那幾個村民調戲她,她也是笑瞇瞇的,絲毫不以爲忤。實在是有些愚蠢,他便是叫她一句蠢丫頭又怎麼了?
可一想到她昨日又曾言笑晏晏,握著自己的手柔聲安慰,突然間彷彿哪裡還有一點她身上的梨花香,繞在鼻尖,總是不能散去。
他哂笑一聲,提著酒囊出了客棧,立在這官道上。
大道橫貫東西,她早不見了身影。
她既走了,他又該何去何從?
此處自然非久居之地;朝東北是咸陽城,此刻定然是城門緊鎖,四處搜拿自己,眼下情形不明,無謂急著回去;而西去則是秦國的舊都雍城,便是那蠢丫頭要去的地方。
她去雍城要做什麼?
謙伯說呂不韋甚是疼愛她,呂不韋最信任的呂誠對她恭敬有加,她自然是呂不韋極緊要之人,而她長相又同呂不韋如此相似……可呂不韋二子一女,他都曾見過,卻從來也不曾聽說過還有這位愛喝酒的弗盈姑娘。
弗盈,呂不韋,雍城……他思索著,卻不由自主地,沿著官道緩緩向西而去。
※※※※※
昨夜下了一場雨,路上溼漉漉的,薄霧飄渺。
秦澤提著酒囊,不知不覺,竟走了四五里路。一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顯然是趕不上那個蠢丫頭了。
可趕上了又如何?昨夜聽她話裡的口氣,她分明猜到了幾分自己的身份;而前夜之事,雖撲朔迷離,可未必就同呂不韋無關;她既是文信侯府裡的人,他怎可只記得她一時的溫柔,卻將其他利害都拋諸腦後。
他驀地心中一凜,半晌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淡笑道:“蠢丫頭,就此別過吧。”
“咦,你是在同我說話麼?”
秦澤驀地回頭,一名紫衫少女正立在薄霧中,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
一道晨光自烏雲中泄出,照得秦澤閉上了眼睛。他緩緩睜開眼,她正揹著淡淡的陽光,緩步而來,像極了是山林間的仙子。
她的神情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微笑道:“你走得這麼急,不管自己的傷勢了麼?”
秦澤背過手,淡聲道:“這一點小傷算什麼?”
盈盈抿嘴一笑:“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她足尖一轉,不理秦澤,轉身兀自前行。秦澤微微一怔,只見她越行越遠,他高聲道:“蠢丫頭……”
“什麼?”她板起臉,可仍是轉過身來。秦澤默了一默,才道:“你走了,官兵若來捉我……怎麼辦?”
“白玉驄呢?”盈盈朝他身後瞧了瞧。
“白玉驄?你的那匹白馬?”
“白玉驄身上有文信侯府的印記。你與文信侯有……過節,任誰也想不到你會帶著文信侯府的馬,反而容易幫你避開盤查……”盈盈嫣然一笑,“我特意將他留在老夏頭那兒,可你怎麼不帶上他?”
他當時心中緒亂如麻,哪裡想得了那麼多?他微微苦笑,轉念一想,伸手將酒囊遞給了盈盈。
“是我拉下的酒囊麼?”盈盈又驚又喜。正待伸手去接,秦澤卻將手一縮:“爲何不回去拿?”
“我在咸陽忘了買酒,可在老夏頭那裡又喝到了,前路自然還會有美酒,”盈盈探手取過酒囊,打開抿了一口,“世道無常,有分離,自然還會有邂逅,強求什麼呢?”
一壺酒自然不算什麼?可人呢?
難道也是舊的去,新的來,渾然不需在意麼?
秦澤盯著她手中的酒囊,許久才淡聲道:“你怎麼纔到了這裡?”
“我沒了馬,這裡風景又好,我邊走邊歇,能走到這裡,已是極不容易了呢。”盈盈嫣然一笑。
“你要去雍城?”
“是。”
“你去雍城做什麼?”
盈盈淡淡笑著,卻低頭不語。秦澤低聲道:“我……有些事情,也想去雍城。”
“雍城四月中將有秦王親政盛典,如今定然防守嚴密……”
“既然如此,他們又怎會料到我會去雍城?”秦澤笑道。盈盈目光在秦澤的臉上轉了一轉,略一沉吟,嘆氣道:“好,我送你到雍城。”
“到了雍城之後呢?”
“莫非你還想使喚我一輩子麼?”盈盈笑道。秦澤微微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將臉撇到了一邊。
她又倚在樹上,笑吟吟地喝起酒來了。他也不催促他,只是負著手,欣賞著路邊新生的野花。
晨風吹來,她身上的淺淡的梨花香氣,朝著四周瀰漫了開來,漫過他的鼻尖,比眼前的野花香更要撩人沉醉。他悄悄回過頭來,瞧見柳樹旁她纖細的背影,還有她細幼的耳垂上,兩個淺淺的耳孔。
那雙珍珠耳環,便是不帶,也不會叫她失了風采。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風是涼的,可又是暖的,柳絮被風吹落,天地間充盈的,都是初春香甜動人的氣息。
世道無常,有邂逅相遇,自然會有分離。
他們之間,究竟是如春風吹柳絮,紛紛揚揚,各歸塵土?
還是如野草遇春風,此後蔓延無涯無際?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一直抽風,顯示我沒有登陸路徑,好不容易上來了,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