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瞧著天上,不理睬盈盈;可他的嘴角含著謔笑,手更是握得緊緊的,一副無賴至極的樣子。
天生萬物,總要相生相剋。
惟有憊懶的人,才最能叫文雅的姑娘無可奈何。
盈盈心中只怕他踏錯了方位遇險,便由著他握著。兩人在花樹之間曲折前行,時而向左,時而轉右,時而還要後退,不到半盞茶時分,眼前赫然掛著一盞燈籠,下面站著的人一身錦袍,正是鄭寥。
“這是幻像,你莫要妄動?!庇p聲叮囑。她拉著秦澤仍如方纔那般前後左右行走,離鄭寥的身影愈來愈遠,秦澤也不多問,只是緊緊攥著她的手,又過了半盞茶時間,兩人繞過了眼前一條圍欄,眼前突然燈火大亮。
四周圍掛著五六盞燈籠,鄭寥提劍立在一個亭子裡,見到兩人自林中出來,面露驚訝:“你們竟沒死在裡頭?”
“一個乙木小陣,並沒什麼難的,”盈盈微笑道,“若是真的乙木陣法,我還需多花上些時間……”秦澤接口笑道:“只可惜這陣法同你鄭大爺一樣,徒有其表,卻無其實,我們這才能這般輕鬆地過來?!?
“你少放厥詞,”鄭寥指著秦澤,獰笑道,“你們既然來了,管叫你有來無回?!?
他喝聲未畢,從亭子中躥身而出來,拔劍便朝秦澤刺去。秦澤猝不及防,倒退幾步,被身後的圍欄一絆,又掉入了樹林中。
他踉蹌幾步爬了起來,突覺旁邊幾處柳樹驟然移動,直朝自己砸來,他急忙閃身躲開,將將站穩,又見四面八方“嗖嗖”射出幾十來只箭,直朝秦澤而來。他躲閃不開,眼見要被數箭穿透,只聽盈盈輕斥一聲,一掌拍落鄭寥手中長劍,猶如燕子一般掠入林中,一手抓住秦澤的手腕,幾步一轉,這些箭都落在了地上,無一射中。
鄭寥殺機已起,眼看秦澤在陣中本將喪命,此刻哪裡容得他逃生。雙掌一錯,身形微閃,一掌便朝盈盈背後拍去。
盈盈身形微轉,反手一掌拍出。鄭寥見她隨意一掌揮來,軟綿綿的毫無力道,他不禁心中一喜,立刻當胸雙掌全力推出,只想著自己這雙掌一出,定能叫她腕折掌斷,兩人都慘死在陣中。
哪知他招式尚未遞滿,便覺盈盈掌風猶如素絲一般,軟綿卻強韌,將自己層層纏裹,要將自己扯入林中。他正要開口呼救,只聽遠處有人一聲斷喝,縱身躍過,一指彈出,逼退盈盈,將鄭寥截了過來。盈盈趁這當口,拉著秦澤,轉了幾步躍上柳樹,再躍出陣來。
不料迎面又是一掌襲來,這掌風猶如排山倒海,盈盈只覺得自己幾被壓得說不出話來。她曉得厲害,情急之下,搶身擋在了秦澤面前,手掌揮動,袖若柳絮,卸去了對方的大半掌力。饒是如此,兩人仍是被這掌力衝得踉踉蹌蹌地連退七八步。
“你還好麼?”盈盈甫一站定,轉身望向秦澤,目光流轉,上上下下都是在打量著秦澤,關懷之情,畢露無遺。秦澤望見她焦灼的目光,想起方纔她幾乎是捨命相救,胸口微微一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在下谷虛懷,兩位何故傷我兄弟?”來人上前一步,拱手問道,看這身形,正是白日裡同鄭寥在拾善居共飲的大漢。
盈盈眉尖緊鎖,垂首一言不發。谷虛懷搞不清她的虛實,欺身上前,揚掌而上。她斜身一讓,身子朝後輕躍,在空中輕輕一個轉折,落在一株梨樹上,伸手一探,折了一枝梨花下來。
她略一凝神,右手梨枝如劍刺出,直點谷虛懷眉心。谷虛懷側身讓過,掌指翻飛,每一招都呼呼風響,聲勢驚人。盈盈雖不能直搦其鋒,可衣裙飄飄,宛若蝴蝶一般,在他的掌指風中翩然來去,無論谷虛懷掌風如何之強,她枝上的梨花竟一朵也不曾落下。
轉瞬已是拆了三四十招,梨枝輕盈,招招不離谷虛懷的要害。谷虛懷方纔趕來時,見有人入林救人,便覺身手不錯。此刻夜深,拳腳衝突間雖瞧不清她面容,卻也瞧出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不料她年紀輕輕竟如此難纏,自己雖佔上風,可也無法在數招之內製敵,不免暗暗有些心驚。
他餘光朝一側瞥去,見秦澤面上含笑,正在一旁觀戰,他心念一轉,舍下盈盈,揚掌便向秦澤撲去。
他掌力迅猛,盈盈若救秦澤,胸前必定空門大露,爲他所趁;若不救,秦澤不死亦是重傷;總之,他出一招,左右便要傷敵一人。谷虛懷心中得意,可這掌風幾已到了秦澤胸口,秦澤面上卻鎮定如常,撫掌大笑道:“圍魏救趙,妙極。”
原來這電光火石間,盈盈全然置秦澤於不顧,梨枝揮出,直撲谷虛懷的後心。
谷虛懷一怔,只覺身後風聲颯然,似乎一劍刺到,直點自己背上命門。
這下性命攸關,他再顧不得秦澤,回手便是幾指彈出。只是他心中驚急,指風大失準頭,只將亭子上懸著的的幾個燈籠掃落在地。
燈籠裡的火燭倒地,點燃了外面的絲綢,瞬間火焰暴漲,將一旁盈盈的面容照得異常明亮。谷虛懷“咦”了一聲,朝著她走近了兩步,突地驚呼道:“小公主?!?
他雙膝一跪,五體投地,高聲道:“小人谷虛懷見過盈公主。”
這一下實在是大出衆人意料之外,鄭寥更是一臉的不知所以。秦澤眉毛微揚,踱到了一旁,冷眼看著三人。盈盈卻只是怔了怔,低聲道:“你是……”
“小公主不記得小人了?”谷虛懷直起身子,“小人從前給小公主牽過馬,餵過狗。”他屈膝朝著火焰挪了挪。盈盈就著火光,仔細瞧了半晌,才遲疑道:“你是……阿谷?”
“正是小人,這麼多年了,難爲小公主還記得小人?!惫忍搼汛笙策^望,以頭搗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盈盈伸手扶住他的臂膀,急道:“你不必如此,我當不……”不料谷虛懷雙臂一沉,身子往下一壓,硬生生地又叩了兩個響頭,方擡起頭來。
不過三個響頭,竟磕得他額頭上鮮血淋漓。盈盈蹙著眉頭,幽幽嘆氣道:“罷了,你這三個響頭,我便當是替義父受的。你快起來罷。”
“小公主,小人……”
“我不是什麼公主,”盈盈打斷他道,“你不必這樣喚我。”
“可在小人心裡……”谷虛懷仍要堅持。盈盈目光肅然,朝他望來,他心中雖老大不願,卻知盈盈的話違拗不得。他收住了口,高聲道:“是,盈姑娘說什麼便是什麼?!彼忠话殉哆^愣在一旁的鄭寥,斥聲道:“快,快給我跪下,見過盈姑娘。”
“不必了,”盈盈阻攔道,“他也是義父從前的……”
“他只是小人的朋友,”谷虛懷雙眼一瞪,對鄭寥喝斥道,“定是你得罪了盈姑娘,還不快向盈姑娘賠罪。”
他自認出盈盈,便對盈盈恭敬有加,一意維護,不但,不問情由便叫鄭寥叩頭賠罪,言語裡更是渾然不將鄭寥放在眼裡。鄭寥漲紅臉,扭捏了許久,仍是不言不語。谷虛懷雙眉一豎,又要訓斥,秦澤笑道:“春寒料峭,谷先生是想就在外面敘舊麼?”
“是小人糊塗了,”谷虛懷立時醒悟了過來,指著後面的廂房,大聲道,“盈姑娘,不如我們入內再做詳談?”
盈盈微微頷首,谷虛懷大喜,立刻帶著衆人朝後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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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眼前這個亭子,後面便是廳堂,內外雕欄畫棟,雖有些輕俗,倒也算是大氣。
四人入了廳堂,谷虛懷拉著鄭寥先坐了下首,硬是勸盈盈坐了上首。鄭寥叫來婢女奉茶,谷虛懷連忙吩咐道:“不要茶,換我珍藏的那壺老酒,還有那一套琉璃杯。”
不一會兒,婢女託了一壺酒,四個琉璃杯上來。秦澤雖然無人招呼,自顧自坐在一旁,倒也自得其樂,見婢女送上一個五彩斑斕的琉璃杯,他放在手裡拋了拋,笑道:“這叫什麼琉璃?色質混雜……”
“不知這位朋友是……”谷虛懷正在給盈盈斟酒,聞言面色有些尷尬,可又有些不忿。
“他是我的朋友,”盈盈見秦澤把玩這琉璃杯,真是不亦樂乎,她想了想,低聲囑託道,“他……同義父多少有些過節,義父的事,你便莫要在他面前提起?!?
“莫不是他得罪了公……”谷虛懷想起盈盈的囑託,急急忙忙一頓,又道,“若他曾得罪了老主人,我谷虛懷第一個便不放過他?!彼暼艉殓?,雙眼一刻也不離秦澤,任誰也曉得他說的要不放過的人是誰。
秦澤聽到谷虛懷之言,心中微微一凜,面上不動聲色,只是笑瞇瞇地道:“咦,我這個人從前得罪人也不少,前些日子方同一個姓呂的吵了一架。莫非你家的老主人姓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