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水珠兒冷冰冰的夸獎，鐵喜更喜歡父親臨睡前的故事。
在那些故事里，鋼鐵會飛起來，摩天樓不是樊樓這種只有六層的樓，而是用鋼筋水泥堆砌起來的數(shù)百層高樓。
在故事里，大宋是一個極度龐大的帝國，那個帝國里面有無數(shù)用鋼鐵和火藥組織起來的無敵軍隊，他們發(fā)射的火箭甚至能夠飛到月亮上。
鐵喜喜歡沒有嫦娥的月亮，喜歡荒無人煙的月亮，從他懂事起，母親就用該死的嫦娥奔月的故事來比喻她，然后教育鐵喜男人都是沒良心的，原因就是二娘生了一個小妹。
該死的嫦娥最好被吳剛用斧頭砍死，然后吳剛再把那只該死的兔子吃掉，最后害怕被玉皇大帝追究畏罪自殺才是月亮上最美好的故事。
爹爹講的故事不能對外人說，這是爹爹吩咐的，其實不用爹爹吩咐鐵喜也不打算對別人說，光是人坐在鐵殼子里面飛翔就足以讓別人笑掉大牙。
鐵喜不想爹爹被人笑話……只是爹爹講這些故事的時候兩眼會放光……
每天臨睡前，鐵喜都會把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在腦子里再過一遍，這是爹爹教會的法子，按照爹爹說的話，鐵家人其實并不聰明，唯一的好處就是謹慎。
鐵喜從小就非常的聽話，從不獨自出門，更加不會耍小脾氣和自己的安全過不去，像鐵樂那種一生氣就把自己藏起來的小把戲，鐵喜一次都沒有做過。
明天要再一次拒絕胡魯努爾回那個馬上就要完蛋的阻普國，想當(dāng)國王，想的連命都不要了。
還要親自去探望一下已經(jīng)癱瘓的單遠行，要親自給他喂藥，還要擦洗身子……
雖然很惡心，這事還是要去做的，一定要把老頭哄高興，按照爹爹的話來說，就是哄他到死，讓他到了陰曹地府都念叨鐵家的好處。這樣做很有必要，要不然老家伙萬一臨死的時候坑鐵蛋叔叔一次就不妙了。
今天見到皇后祖母了，雖說是外祖母，老爹卻不準把那個外字念出來，不知道大相國寺的杏花開了沒有，如果有開的，就弄一個漂亮的枝子給皇后祖母送去，她今天可是幫著說了不好的好話……
鐵喜想著，想著被窩里慢慢的暖和起來了，打了一個哈欠就沉沉的睡去了。
初春的白日來的很晚，當(dāng)東京城還籠罩在一片夜色中的時候，涼州已經(jīng)迎來了第一縷天光。
春寒料峭，歐陽發(fā)就著涼水洗漱之后，一夜沒睡顯得發(fā)悶的腦袋立刻就變得清明起來。
大軍在這里造下了無邊的殺孽，人頭鋪滿了南山坡，他昨日看過之后都頭暈?zāi)垦＃灰f有著切膚之痛的涼州百姓。
軍隊就是用來殺戮的，在哈密國表現(xiàn)的尤其明顯，而文官則是治理地方的，這在哈密國就是他們的天職。
一個負責(zé)征服，一個負責(zé)安撫，兩不相干。
大軍下一個征服的目標就是烏鞘嶺，鑒于西夏甘肅軍司已經(jīng)基本上全軍覆沒了，征服烏鞘嶺的過程應(yīng)該很簡單，只要再拿下這道險關(guān)，隴中就再無阻礙，沒藏訛龐就再也不能停留在大王川，否則迎接他的將是大宋與哈密國的兩面夾擊。
目前的局勢對哈密國極為有利，且不說狄青等人在橫山正在進行的戰(zhàn)事，僅僅是延安府折家軍，環(huán)州種鄂對西夏發(fā)起的騷擾性戰(zhàn)事就讓沒藏訛龐一日三驚，丟棄河西走廊，不過是遲早之事。
歐陽發(fā)現(xiàn)在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那些部族首領(lǐng)，因為戰(zhàn)前他們就首鼠兩端，所以，并沒有遭受什么大的損失。
歐陽發(fā)此次火速從哈密國趕來，主要的工作對象就是這些黨項羌人。
事情不好辦，就在昨日，這些黨項羌人竟然在兔死狐悲的心態(tài)驅(qū)使下，竟然領(lǐng)著上千只領(lǐng)路羊去焚燒了那些被哈密大軍割掉首級的西夏軍尸體。
看來，大軍在涼州制造的殺孽，實實在在的震撼到了這些部族首領(lǐng)，他們可能覺得大軍下一個想要對付的敵人，就是他們。
涼州官府大堂高大巍峨，這里歷來都是治理河西走廊的中樞要地。
眼前這座官衙，已經(jīng)存世六百年之久，四角的平緩的飛檐與大宋官衙的卷角飛檐有很大的區(qū)別，這是標準的漢唐風(fēng)格。
粗大的柱子上滿是裂口，大的地方甚至能探進去一只手掌，不過，這些柱子依舊結(jié)實，尤其是被鐵箍箍住之后，反而多了一絲凝重。
只是彩繪斑駁的厲害，海獸頭再也看不出昔日的輝煌，如同一個退去鉛華的老婦。
歐陽發(fā)坐到大堂之后，瞅了一眼兩邊身披重鎧的哈密甲士，再看看堂下站立的兩百多個死氣沉沉的老漢，不由得長吸了一口氣。
堂下站立的這群人雖然一個個衣衫華麗，甚至還有幾個老漢臉上帶著部族特有的石頭面具。
這種面具一般只在死后才會戴在臉上。
人群很龐大，卻找不出一個年輕人……
這些人不像是來商量事情的，更像是前來送死的，不論是華麗的衣衫，還是石頭面具都該是壽衣才是。
歐陽發(fā)輕輕地一拍驚堂木，一聲脆響讓那些黨項人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嵬名移沒何在？”歐陽發(fā)清朗的聲音從大堂上傳來。
堂下的人群騷亂一下，很快就恢復(fù)了沉默，一個大胡子老漢擁抱了一下周圍的人，大步走出來沉默的站在最前面。
他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哪怕是牧人用來吃飯用的手叉子也不在身上，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兩只攥得緊緊地拳頭。
嵬名氏是西夏皇族，李元昊就姓嵬名，名曩霄。
這是黨項最大的一個部族，自從李元昊死后莫藏氏手握西夏大權(quán)，嵬名一族就過得非常凄慘。
李元昊的兒子李涼祚至今都還是一個傀儡皇帝，被權(quán)臣沒藏訛龐聯(lián)手妹子莫藏氏幽禁深宮，等閑不得出宮一步。
沒藏訛龐信不過嵬名一族，即便是在涼州戰(zhàn)事最慘烈的時候，嵬名一族接到的指令依舊是留守部族領(lǐng)地，不得踏出一步。
當(dāng)哈密火炮群出現(xiàn)之后，嵬名一族終于接到了出兵的指令，當(dāng)他們匆匆趕到戰(zhàn)場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一地的碎尸以及哈密軍隊冷冰冰的炮口。
嵬名移沒從未想過自己能活著回去，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用他的性命以及涼州嵬名一族的臣服，來換取那些被哈密國俘虜?shù)哪贻p人回家。
哈密國割掉的是戰(zhàn)死的戰(zhàn)士頭顱，至于活著的，是嵬名一族最后的男丁。
歐陽發(fā)并沒有讓他等候多久，掀開一本文書沉聲念道：“哈密王令，收繳涼州嵬名一族大營山的屬地為國有，收繳嵬名一族牛羊二十四萬七千四百頭只，牛皮一萬三千二百張，羊皮兩萬九千六百張，其余雜色獸皮三千一百三十三張。
收繳涼州嵬名一族金六百八十五斤，銀，一萬四千三百二十五斤，銅，四萬八千三百三十三斤，絲綢五百六十六匹，絹七百五十二匹，布六千六百三十二匹。
收繳嵬名一族收繳嵬名一族鐵器共計三十四萬七千四百斤，收繳嵬名一族弩弓六千一百五十五具，鐵鎧一千七百八十六具，皮甲五千一百六十七具，紙甲四百一十七具。
嵬名移沒，以上數(shù)字可屬實？”
嵬名移沒須發(fā)虬張，握著拳頭跨前一步道：“哈密王要我嵬名一族凍死，餓死嗎？”
歐陽發(fā)看了一眼嵬名移沒道：“多年以來，而身為西夏皇族享盡人間富貴，如今，到了還債的時候了。”
嵬名移沒艱難的轉(zhuǎn)過頭，老淚縱橫，舉起緊握的雙拳對著堂下的部族首領(lǐng)們嘶聲吼道：“恨不能戰(zhàn)死沙場，留作今日之羞！
只要嵬名一族還有一人活著，就絕不與哈密國罷休！“
說完了，不等甲士沖過來擒拿，他就縱身一躍，重重的撞在官衙粗大的柱子上，腦漿四濺……
隨著嵬名移沒的自殺，堂下那些沉默的部族首領(lǐng)頓時就喧囂起來，一個戴著面具的老者，張開雙臂怒吼道：“嵬名一族的下場，就是我們的下場，活不成了，沒我們一起死吧！”
說著話就奮力的向大堂沖了過來。
歐陽發(fā)冷冷的看著那些暴怒的老者沖上臺階，重重的敲了一下驚堂木，發(fā)現(xiàn)那些人絲毫不加理會，依舊向前沖。
一桿短矛從甲士的手中飛出，穿透了戴著石頭面具的老者胸膛，他努力的想要抽出短矛，雙手最終無力地滑落，軟軟的倒在地上。
一個高大的甲士向前一步走，手里的長刀頓在地上大喝一聲道：“敢有越過臺階者殺！”
其余甲士紛紛出手，用長槍抵在那些躁動的部族首領(lǐng)胸前，只要他們再敢前進一步，長槍就會穿胸而過。
躁動后的沉默如同死水一般壓抑……
歐陽發(fā)繼續(xù)敲一下驚堂木道：“拓跋展圖何在？”
一個披頭散發(fā)裹著一件新羊皮襖的老者慘笑一聲走出人群，單膝跪地道：“求仁慈的哈密王給我拓跋一族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