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蘞不記得她說的是誰了,只是這人哭得那麼可憐,他多少心裡也有所觸動,他伸出手去晃了晃藍玉的袖子道:“去。”
藍玉點點頭,問道:“你姐姐爲何要受刑?”
長萱淚眼朦朧,咬了咬嘴脣還是道:“因爲姐姐與影……影……四大人……私定終身,通傳信物被發現……”
藍玉聽到“影四”二字心裡就是咯噔一聲,龍君的影字衛向來分明暗兩隊,明衛是從一數到九里的奇數,暗衛則是從二到十的偶數。兩隊人馬分工不同,但都直接效命於龍君,其次是各隊首領。而兩隊不同在於,暗衛只在暗處執行任務,他們的身份,相貌及所做過的一切都是秘密。
如果說與長薇私定終身的人是明衛,那麼只要獲得首領的許可,算不上是什麼錯,甚至還會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然而暗衛都是一羣簽過生死契的死士,永遠不能活在光明裡的影子,想要走到陽光下,他們沒有那個可能。
藍玉很是猶豫,於情她確實應該幫幫長薇,但於理,只怕她去了也阻止不了什麼,更何況刑殿那邊……對於小草只怕是不怎麼好……
隨著她的沉默,長萱的臉色漸漸白了下去,頓時充滿了絕望,她看向白蘞,白蘞受不住她的哀求再次晃了晃藍玉的手道:“要去?!?
藍玉只得道:“好吧,長萱你先回去,公子會盡力幫你。”
長萱知道長薇有了生機,登時喜極而泣,跪地拜下身來道:“謝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姐姐和長萱都會銘記於心?!?
白蘞拉著藍玉胡亂尋了個方向快步走起來,藍玉心下有些後悔,不過還是道:“公子,是這邊?!?
去往刑殿的路彎彎繞繞,白蘞被長萱哭得心慌,知道自己需要快一點才行,結果等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們兩人卻被侍衛齊齊攔了下來。
對於藍玉來說,還是熟人。
影一揹著長刀,立在進出刑院的門口處,神情在驚訝之後又冷淡下來道:“白公子,藍玉姑娘,不可進去?!?
白蘞急切地問他道:“爲什麼……不可以?”
白蘞親口問他,影一自然不敢不答,單膝跪下行禮道:“屬下也只是按照規矩辦事,還望公子見諒?!痹掚m如此,但他額角上還是起了一層薄汗,心裡更是埋怨起藍玉怎麼如此糊塗!
白蘞被他搞得有些發怔。
當年長薇和長萱在瀾軒伺候時確實盡心,藍玉自己不願見死不救,也不想等以後小草記起事來爲沒有幫上倆姐妹的忙而難過,她只得硬著頭皮問道:“影一大人還是起身吧,長薇她傷得重不重?”
白蘞看看藍玉,也重複問道:“重不重?”
影一頭疼地嘆了口氣,起身道:“長薇姑娘承認是自己引得暗衛走上歧路,自願受鞭一百,以免去影四的刑罰。”
藍玉幾乎失聲道:“這會打死人的!”當初小草受刑三十鞭就幾乎去了半條命!
“可是如果長薇姑娘不願站出來的話,依照暗衛的規矩,相貌被人看去也是要死的。”影一漠然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這兩人暗生情愫怕是已經很久了。影四在執行任務時受傷,差點去了一條命,回來後一直調養著。不知長薇從哪兒得了消息,想要偷偷給影四送一塊繡了合歡花的手絹聊以慰藉,以前有影四的兄弟幫忙也不是沒有送過東西,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知道這次竟讓暗衛的首領知道了。
暗衛首領向來鐵面無私,恰巧那會兒龍君還未歸來,一應大小事情全都需要丞相處理,丞相也不好管暗衛的事,雖然覺得可惜,但未免被人說越權,只讓首領按規矩辦。
如果當真死照規矩辦,影四的真容已經讓長薇見過,破了暗衛七禁之一,肯定是難逃一死,而長薇若是知道暗衛太多秘密,只怕也要跟著一起處理掉。
影四本就傷重,這一激之下竟是當場吐血昏迷。
所以纔有了後來長薇承認過錯,讓影四當做從未認識過她,以換影四一命。
影一一番解釋之後藍玉臉色慘白,怎麼會這樣!情況比她想象得還要嚴重得多,原本她以爲罪不致死的!
然而白蘞卻不會顧及那麼多,他聽不太懂,乾脆不理影一,想從旁邊繞進去。
結果還沒邁出兩步,又有一人攔住他道:“白公子,不可以進去?!?
這會兒離刑殿近,安靜下來後竟然已經隱隱約約能夠聽見裡面有女子忽然發出高亢的淒厲慘叫。
白蘞一呆,立即被藍玉拖拽著往後退,滿是擔憂,“公子……”
眼前好像天色沒怎麼變,依舊是一個惠風和暢的上午,好像有誰穿著一身大紅的新衣,也同樣踏在這一階門檻上。
白蘞回過頭,藍玉這才發現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和這幾天明顯的懵懂不同,像是有一道黯淡的光在裡面流淌,把多日來的遲疑和膽怯通通隱沒,他推開藍玉道:“我要進去!”
門前的侍衛們通通驚動,極力想要阻攔,然而白蘞橫衝直撞的時候絲毫未在意自己是否會受傷,他不在意,影一卻是不敢讓他傷到的,只得示意侍衛們讓開。
白蘞就趁著侍衛們驚愣之時衝進去了。
藍玉傻眼,駭然之下哪有不跟從的道理。
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影一派人去稟報龍君了,雖然壞了規矩,但私心裡覺得影四或許還有救,畢竟長薇要是真的被生生打死了,影四醒來後也不會獨活,但凡有些血性的男人都不會肯讓女人替自己去死。
白蘞衝到院中時,就看到周圍站在幾個臉上覆著面具,身穿黑衣的男人,他們背脊挺得筆直,像是一把把出鞘的刀,與外面侍衛內斂穩重的感覺完全不同。
他一進去,這些蒙面侍衛就一個個緊繃起來,其中一人上前道:“白公子,這是我暗堂在行事,還請不要插手。”
女子的慘叫聲漸近小了下來,顯然人已經奄奄一息,但耳邊隱約傳來樹葉被吹動的沙沙聲,像是應和著某種曲調,龍君……殷寒亭曾經給他吹過的……
白蘞第一次碰上這麼多陌生的人,雖然覺得可怕,但本能驅使著他想要朝更深處的刑殿裡跑去,他一邊斷斷續續道:“我要……我要進……”
暗衛和明衛不同,平常殺戮太多,使得他們渾身都是一股子行如刀鋒的戾氣,出手阻擋自然要比明衛們來得重。
藍玉尚且還在驚恐地叫道:“住手!”
下一秒,白蘞就被擋了一下,身體往後一晃跌在地上。
其實攔他的暗衛也沒怎麼用力,但白蘞呆呆地坐在地上之後,正好從刑殿門的縫隙往裡看見高高揚起的長鞭,只聽破空抽得噼啪作響,還有一人報數道:“三十七!”
鞭尾落在趴伏在地上那人身上,那人有著長長的像是瀑布一樣漆黑的長髮,單衣還貼在背上,汗水混著血水,已經染成殷殷紅色。
很快,白蘞眼前一花,他好像覺得自己就是被打的那個人,被迫趴伏著,前面是殿內的主位,一把褐色漆質的椅子,有人穿著一雙黑色的長靴,燙貼的華衣下襬垂落時不帶一絲皺褶,像是拉長的軟刃,那麼寒涼冰冷。
他努力地想要擡頭往上看,看那人的模樣,可是他的身體就是擡不起來,耳邊帶著鞭子揮舞時捲起的細流,撲落到背上時,他很清晰地感覺到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沒有疼痛,卻彷彿身臨其境。
他看著自己散在地上的頭髮,原本是蒼白色的,然而很快黑得像濺出的墨。
他聽見有人似乎冷冷地說道:“我已經太過縱容你了?!?
“你覺得自己哪裡比得上他?”
“跪下,行刑!”
“打到他願意把容貌改回去爲止?!?
聲音很耳熟,可是那人和他說話好像從未如此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過。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那雙黑色長靴的主人的面容。
白蘞呆呆地坐在地上,直到拉扯他的人從一雙女子的小手換做男人的大手,大手環住他的腰,一下就把他抱了起來,緊緊地壓在懷裡。
“小草……小草……”那人驚慌失措地在喊他的奶名,親吻他的額角。
周圍的景象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有人擡走了他眼前受刑的女子,然後緊跟著是那羣蒙面的侍衛紛紛撤離,然後藍玉米分色的裙角也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他茫然地望著此刻抱著他的人,忽然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身上還套著剛纔幻覺中被打之人的影子道:“你怎麼捨得打我呢……”
你怎麼捨得打我呢……
你怎麼捨得……
怎麼捨得……
就因爲他是無依無靠的小狐貍嗎?
抱著小草的殷寒亭腦子頓時嗡得一聲,血液從心臟開始逆流,如同針扎一樣劇痛,極快地流竄到冰冷的手指,然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有些抱不住懷中人了,他只能緩緩地跪下,將頭埋在小草的肩上,雙手卻還死死勒著,似乎直到死都不會放開。
他怎麼會捨得打他呢……
他那麼那麼珍惜的珍寶。
被勒得疼了,白蘞精神恍惚地推了殷寒亭一下,這一下直接讓殷寒亭的心口像被刀開了洞,明明是朗空六月,寒風竟然嗖嗖往裡灌,他的臉色瞬間慘白,只能深吸著氣,壓住虛浮的聲音道:“小草……對不起……小草……”
“嗚……”白蘞還是依舊在推阻,這下使上了力,只是他還是沒有辦法從男人的臂彎中掙脫。
殷寒亭從未覺得如此無力和崩潰過,他不停地在小草耳邊道歉,然而小草或許沒有聽明白,神情呆滯極,除了排斥沒有太多反應……
平日裡小草雖然傻傻的,但眼神清澈,並沒有這樣過,就像是一具空殼,殷寒亭被嚇壞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抱起人就往外跑,那些本該屬於龍君的冷靜和自持在這一刻通通化作烏有,“來人——把林芷叫來!”
他大聲嘶吼著,把被驅趕到刑院外的所有侍衛和侍女們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