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深醒時, 眼前站了一男一女兩位氣勢出衆,如山端雲巔的修者,那女子生的極美, 一頭金色捲髮披散, 雙眼狹長微微飛起, 一雙眸子湛藍如湖, 薄脣含笑, 雖然美豔卻過於凌厲,風姿卓越之下細看,年紀卻已不輕, 如雪肌膚上已爬上如絲細紋,刻畫著滄桑的痕跡。而那男子白衣勝雪, 面無喜怒, 卻是熟人, 在落凡石中打過交道的笑面玉狐。
池深看這兩人並肩而立,心中驚詫無比, 暗自忖道,前輩是元尊,能和他比肩同行的女修必然不會是簡單角色,我這應當是又投身新殼重生了,不過眼前卻不是阿柔那樣涉世未深好糊弄的小姑娘, 須得仔細點應付。
打定主意, 池深想著後發制人, 便不出聲, 倒是白衣尊者見人醒了, 開口就是一頓嘲諷:“怎麼,大魔尊去下界跑了一趟回來, 百年時光不到竟傻了不成?神情癡癡呆呆的,倒挺可笑。”
池深不料他言語如此犀利,心中一頓氣悶,勉強調動眉眼,盡力做出個高深莫測的神情來,卻不想女尊者見了,目現訝色,笑著調侃道:“姬月,你還別說,池深一向放蕩不羈,又是八尊絕色,就連我們幾個元尊之月也自愧不如,今日這一副認真思事的神態,倒平添幾分男兒氣概,不似以往妖媚無方了。”
池深猝不及防聽到女尊口中的名字,驚地幾乎跳起來,雖未失態,後背卻隱隱發汗,腦中心思數轉道,原來我這具身子也叫池深?那倒方便許多。再放眼四顧,只見自己是躺在一方寬敞臥榻之上,四側入目皆是聞所未聞的稀世奇寶,白濛濛散著如霧元氣,卻似凡間富貴人家的庫倉一般,東一堆西一簇任意丟著,八百年也指不定能想起用上一次。
越是四顧池深心中驚慮越甚,又不知二人來意,與其等他們發問,不如自己挑個不易出錯的先說:“二位來此,不知意欲爲何?”
白衣尊者姬月並不接話,還是金髮女尊答道:“九日後,便是第九陽飛昇元界時,原本修者成尊,前輩應當在燕危臺接引,只不過千年萬年下來,哪一個成尊的修者沒點古怪脾氣,這約定也早等同虛設,興致上來或許會去看一眼,若心情不愉鬧一場也是有的。”
池深估摸著這具驅殼的脾性,一轉眼珠道:“既然如此,去不去的等到了那一日再說便是。”
女尊微微搖頭,收斂了笑:“此次飛昇的人修非比尋常,乃是人魔妖三道同修,一旦飛昇便是大元尊,身份實力唯獨玄尊大人可與之比擬,故而玄尊大人也特特發了話,要五陽三月必然於日升時刻在燕危臺等候,晚分秒都不成。”
池深心道,這位玄尊不知又是和許人物,面前這女尊都要對他敬稱,我現在的身份十之八九也是一位尊者了,旁人求也求不得,於我而言卻很糟糕......
姬月見他久不回答,蹙眉不耐道:“總之你現在元神也已歸位,話更是帶到,我便告辭。”說罷半刻也不肯停,轉身便走了。金髮女尊似乎與池深也無深交,當真只是來傳個訊,緊隨姬月而去。
二人走後,池深總算緩下精神,翻身下榻,四處走動熟悉。他方纔醒時,腦中一片漿糊,所留記憶仍是魂體消散那一瞬間,可是眼下來看,世事早不知遷移幾度了。可惜池深左思右想,依然沒有原身絲毫的記憶,這於他而言分外不利,且舉手投足見,滾滾真元在體內奔流呼嘯,充盈無比,卻又與他平日修行的元氣似乎不同,只是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池深呼出一口濁氣,靜下心來摸到一處疑似練功的暗室,因這副身子沒變,他所在洞府內一切機關算術都不對其設防,可等走進暗室內,池深卻眉心高聳,厭惡中又有一絲恍然頓悟,只見那當中有一方頗爲寬敞的溫泉,翻騰著霧氣,然而泉水並非清澈,而是晶瑩透紅,又不顯得濃稠,也並無腥氣,從八尊美人玉雕胸口噴涌而出,還散發著純正元氣。
池深不知這血水是使了什麼手段才能如此源源不絕,但以他從前學醫的經驗可判定,這不僅是真真正正的人血,更是取自修爲不低的女子身上,且依元氣精純來看,皆是參悟正道的修者。
想通這一層,池深越發沒了下血泉修煉的心思,嘆口氣退出暗室,擡手一招,一大片銀色水暮浮於面前三寸,正好方便他將如今的形貌看清,看過之後,心中更是不喜,卻能明白了金髮女尊那番話的含義。
“池深”雙眉尾峰微微彎翹,若生在女子身上倒是好看,對男子而言則陰柔太過不顯陽剛朗俊,更不消說那眼鼻口舌,更是精緻,即便故作兇相也掩不住眸間魅意,額心眼角更是生了絲絲縷縷的粉紅胎記,凝結成一團花紋,外物並不能抹除,若非身材碩長,肢腰肌肉緊實有力,就連他自己也要懷疑男女之性是否顛倒了。
閉目凝神,府內情形盡在掌握之中,可惜並未找到有關原身過往的訊息,這也是理所當然,好在元尊之間年齡身世皆相距甚遠,雖說在同處一界數萬年,倒也真未必知根知底。
餘下九日再無第四人登門造訪亦或打擾,池深抓緊時光熟悉原身功法,以免屆時交手之際,露出馬腳事小,丟了性命便連哭的地方也找不著了,索性這回投身於元尊之軀,想必性命不至於簡單叫人暗算去。
九日時光於凡人而言也不過幾回月升日落,於元尊來說更是眨眼之間,到了約定時日,池深早早趕往燕危臺邊,遠遠便望見一個盤膝而坐的側影,衣衫甚爲簡樸,只著一件土色麻衣短打和堪堪遮住小腿肚的粗布褲子,腰間纏著兩圈藏色布帶,於左側打了個毫無花哨的結。
池深如今目力過人,那老者離他尚有百餘丈之遙,看去就彷彿人在眼前,連眉梢眼角深藏的細紋也是一清二楚。老者背脊略勾,身材瘦削,皮膚顯黑黃,甚爲粗糙,若非是在元界遇見,池深還當此人是要下地的老農罷了。
等池深又走出百步,老者微微偏過頭來,衝他笑著點頭,那點頭一笑之間,似乎有一股溫潤海風撲面吹來,暖中帶溼,吹的人臉上細小絨毛似乎都沾了水汽,根根晶瑩豎立起來,有股說不清的舒適之感,叫人望而生親近,又有面對浩瀚海洋之敬畏。
回神後池深心中駭然,不斷想道,此人莫不就是金髮女口中的玄尊?但若是,他那等身份,如何會來的比我還早?其餘人可是一個都不見蹤影。不論如何,我尊他敬他,不惹事挑事總沒錯。
打定主意後池深翩然走至老者身邊,點頭以示迴應,又覺二人一站一坐,高低差異甚大,便乾脆也一同坐下。
靜坐片刻後,體內忽有一陣元氣震盪,幾欲脫體而走,頭日出現如此變化時,池深慌亂失措,險些釀成差錯,到如今卻能很好掌握,閉目凝神間,東方五輪紅色圓日交錯躍起,高懸雲空,此景蔚爲壯觀,反觀池深與老者,臉色卻一陣蒼白一陣血紅,並不是那麼好過。
與此同時,一聲大笑穿雲貫地,沖人耳際,六道身影自不同方位飛馳而來,一時間池深竟不知要往哪看纔好,眼睫稍一顫動,人影便至面前。池深覺出那聲笑似曾聽過,擡眼一望,正瞧見個熟人,戰無敵與姬月雖從不同住所來,到了燕危臺卻自發站在一處,可見親疏。
金髮女尊卻站至於老者身後,落他半個身子,恭敬叫了聲玄尊,彎腰將他扶了起來,剩餘三人圍在一處,離的不遠卻也不近,瞧著池深的目光卻難掩幾分疑惑。
池深心內嘆道,想必這三人就是魔尊,雖說到了這個身份上,人魔妖早已超脫敵對關係,但畢竟非本族類,其心各異,這麼一瞧,倒是人妖兩族之間更緊密些。
八人各自站定,燕危臺忽作旋風,繞著邊沿一圈圈升騰而起,首尾相連間倒像是一隻只飛燕相互追逐嬉戲,輕靈可愛。燕危臺本是明鏡一般的檯面,現下卻蕩起微波,層層疊疊,先是柔和,後愈激烈,剎那間泛起濤波,從中冒出一個碩大的頭顱,頂上三簇雀翎翩躚搖曳,縱然只是風雲凝結的有限幻象,也依稀可見其無限風姿。
大孔雀狹長眸子本是緊閉,於八人猝不及防間驀地睜開,雙目無珠,青白相間,詭異之中卻暗藏無上奧義,八位元尊仰視下,竟覺自己只是在參天巨木粗壯樹根間爬動的螻蟻甲蟲一般。
自從八人位列尊者之後,再不曾有這般感觸,心驚之下渾身血液竟在體內翻涌不休,難以自抑,衆人方要實行應對之策,那孔雀法相呼一聲直衝九霄,華麗尾翎從八人身上一掃而過,看似兇猛激進,實則舉重若輕,剎那間消散於無形,而五陽之上,一點拇指大小的金芒突兀現身,這點光燦到極致刺目,令人不能直視。
金芒不止於此,而是向著四周逐漸擴散,足足變爲其餘五陽兩個大小,方纔停止長勢。金陽一出,其餘五道紅日超脫五位元尊掌控,以金陽爲正中心徐徐旋繞起來。
玄尊老人笑意不改,背手而立,只是腰身更彎了一些,池深雖覺驚詫,但畢竟於尊者修爲大道的見識感觸淺薄,心中只是想這位三道同修的新尊果然厲害,卻沒太過妒忌憂愁之情,然而剩餘幾位臉色多少不大好看,尤其以男尊爲最。
其中一個妖媚至極的女魔尊紅脣微挑,溢出一絲冷笑:“現在有多風光,屆時便會慘烈百倍,且讓這自以爲是的後輩得意幾日也無妨。”
話一出口,衆人耳畔飄來一聲輕笑,低沉男聲緩緩道來:“前輩短短一句話,竟然錯了三處,其一,這不算什麼風光,更風光的還在往後,其二,晚輩再自以爲是,到底也比前輩數萬年苦修厲害許多,自然有狂傲的資格,好過說上兩句酸話,其三,元尊也並非多了不得,晚輩絲毫沒有自得之意,天外有天,倒是前輩,坐井觀天了。”
池深一聽這聲音,兩眼泛出溼意,已然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