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古詩十九首(漢)
“你…你怎么在這兒!”悠然還有些驚魂未定。
景默辰挑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我不在這兒你還能繼續走么?”
無語,又被噎了…
“…你一直跟著我?”悠然不禁想為什么自己都沒發現呢,肯定是太緊張了。
景默辰看她不無懊惱地表情,忽然心情大好,從地上站起來拍拍手,道,“走吧。我也想看看那仙人指路。”
悠然真的很想對他喊——你知不知道很危險啊,我已經泥菩薩過江了哪有精力照顧你!可嘴張了張卻什么也沒說,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曾發現,此刻她多么不想一個人走下去。
“慢著!”悠然忽然叫住他,一把抓住他的手。
景默辰一皺眉,想收手又不敢使力,冷聲道,“你作何?”
悠然不理他,將一根細繩拴在他手上,另一端系在自己手上,道,“我在前方開路,萬一你在后面被什么動物吃了,我都來不及收尸。”
景默辰一時失語,他忽然覺得這女人經常讓他有力使不出的郁悶。
“一會兒上路時你一定要跟緊我,不可亂跑,不可東張西望,我說往東你不能往西,記住了?”
景默辰郁悶了半晌,嗯了一聲。
悠然遞給他一顆百毒散,“剛才是你運氣好,再不被我發現,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景默辰仰頭服下藥道,“你知道這里為什么有這么多白骨么?”
悠然下意識地向下看去,一個白森森的人類骷髏頭骨,正從腳邊的地面上滾動到一旁,也不知道究竟死在這里多少歲月,只覺得渾身一冷,道,“難道還有人跟你一樣不怕死?”
景默辰神秘地一勾嘴角,“他們其實,是死在老頭兒那里的人。”
悠然這次卻沒有太驚訝,嘆道,“自古生死本就相連,來藥谷求醫的又八成是病入膏肓,死的比活的多是情理之中。”
景默辰看著她平靜的表情,覺得有趣,又道,“你還沒說這尸骨怎會被丟在黑樹林里呢。”
悠然著實想了想,雖然醫仙不是活菩薩,但也總該造個亂墳崗之類,總不會是被野獸叼來這么恐怖吧…
“老頭把他們丟在這里其實是用來…”景默辰滿意地看到她皺著眉思考,才慢吞吞地說,“嚇人的。”
嘎?就這樣?悠然看看景默辰,后者聳聳肩,悠然開始懷疑那醫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陰森的林子里,腳下到處是劇毒植物,四周藏匿著兇猛野獸。
悠然在前探路,雖然要萬分小心地應付各種突發狀況,還要時時護著手無縛雞之力的景公子,但竟沒了之前那些恐懼,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各種怪病和草藥。
一根細繩,牽住了彼此,無論是否情愿,他們此時不再是一個人。
傍晚時分,兩人出了黑樹林,前方是一段陡峭的山路。景默辰指了指山路盡頭,道,“那上面就是飛龍坪。那里常年積雪,最好晚上去。”邊說邊走到西側一塊大石頭旁,長袍一掀,席地而坐。
悠然松了口氣,解開繩子,跟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傍晚的陽光意外的柔和,云染黃昏,霞鋪天際,山間露出太陽綺麗的一角。
兩人吃了些干糧果腹,悠然忽然很感激景默辰的出現,這人雖然行為詭異,性子又別扭,還偏偏擅于詭辯,實在惱人,可那種泰然自若的氣度著實令人佩服。悠然不禁無數次地懷疑——他真不怕死嗎?
而景默辰也暗自忖度,多年不見,她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卻是愈發吸引人了,那種讓人沉靜的力量,仿佛平和地注視自己的靈魂,難怪玄煜熙…
悠然看著落日薄山,不禁念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景默辰在一邊嘆了句,“近黃昏…如此悲涼。”
悠然沒想到他會接話,回頭看,殘陽映在他臉上竟有說不出的滄桑,“怎么,有話想說?”
“哼,你不就是那時自以為是的小醫女。”
悠然一愣,原來他記得,可惡,又耍她。
景默辰仍是萬年不變的冷臉,時光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見面,那個白凈孱弱的少年。她不禁問,“喂,你那時…”
景默辰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覺得子昕如何?”
“哪方面?”悠然遞過干糧給他,想起玄煜熙,她心里不覺暖暖的,那個溫和的皇子,不知現在可好。
“作為皇位繼承人。”景默辰淡淡地說。
悠然想到子昕,不得不佩服他的胸襟和才氣,便道,“胸懷天下。”
“不錯。”景默辰似乎很滿意她的答案,接著說,“只要他想,天下就是他的。”
“這是你幫他的原因?”
“這天下在一個惜才的人手中總比昏君來得好。”
“說的是。”想起大皇子,悠然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次哥哥受傷指不定和他脫不了干系,她不禁道,“起碼我相信子昕會是個好皇帝,況且還有你這么個參謀…”
景默辰半瞇著眼看她,“想說什么?”
“沒什么,只是,你從來不和別人說你自己的事嗎?”
“不是什么好故事,不聽為妙。”
“可是我現在真的越來越好奇你到底在想什么…”
景默辰似乎陷入深思,微微牽動嘴角,緩緩開口,清冷的聲音似乎在講一個憂傷的故事,別人的故事…“有個孩子天生帶來不幸,母親懷他的時候雙目失明,再也看不到她最愛的星辰,所以給他取名‘默辰’。”
“他生下來體弱多病,母親為了照顧他身體也被拖垮,生下弟弟后就過世了。看慣了身邊的人勾心斗角,自相殘殺,他為了弟弟他忍辱偷生,那是個只有殘虐之人才能生存之地,他也不例外。”說完又沉默在回憶里。
悠然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答案,他竟是如此遭遇,看著那漠然深邃的眼睛,仿佛被仇恨浸染,她不禁輕聲道,“景默辰,你相信因果報應么?”
景默辰聽著她一潭秋水般的聲音,且清且靜,搖頭道,“不信。”
悠然緩緩道,“我也不信。但是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她輕輕揚起笑顏,如春暖花開,“當命運關上你面前的那扇門時,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只是有時候,人總學不會轉身。”
景默辰沉吟片刻,忽然冷著聲音道,“你給我下藥…”
“我只是想看看究竟多少藥量才能讓你有反應。”悠然心里浮起報復的快感,不禁萬分佩服地說,“普通人的三倍呢…而且代謝速度更加驚人!”
景默辰從沒被人算計過,應該說根本沒人有這個機會,而今,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選對了人…
忽然瞥見景默辰陰森的眸子,悠然背后一陣涼意,忙改口道,“誰讓你總是沒句真話,平時還帶面具…我也是看在你剛才幫我的份兒上,想幫你排解一下心火,說出來對身體好,身體好…”
被當做實驗對象的景默辰專注地看了她片刻,冷冷道,“我此生最厭惡的,就是憐憫。”
悠然見他背過臉去,心緒難平,厭倦了被憐憫么,她又何嘗不是。
景默辰亦沒有再說話,仿佛陷入了沉思。
直到余暉漸盡,山上的黑影愈發濃重時,兩人起身前往飛龍坪。
“你已經可以用輕功了。”景默辰提醒道。
“別想,我可背不動你。”悠然停下腳步聳聳肩,揶揄道。
景默辰半瞇著眼看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下顎,冷道,“自顧不暇還有空管別人。”
悠然瞪他一眼,“也不知現在誰在拖后腿啊~”說罷瀟灑轉身,繼續開路。
景默辰再次氣悶。
花了一個多時辰爬上那陡峭的石階,飛龍坪出現在眼前——一片銀妝,宛如白晝,不是皚皚白雪,而是薄薄一層,晶瑩剔透。
四周縈繞著淡淡的花香。
是山上一種古老的樹種——離櫻。花香乘著夜晚的涼風,往來于潮濕的水汽中,一直,一直這么淡淡的,淡淡的繚繞,作為一種習慣被遺忘的存在,使人不得不感嘆它嬌小背后的嫵媚,純潔之下的耀眼,內斂之外的不羈。
悠然一陣暗喜,因為傳說“仙人指路”就長在離櫻樹下。她跑到樹下仔細尋找,果然看到星星點點如彼岸花一樣殷紅的花朵。
點點鮮紅似血的花朵在白雪之上綻放,不知為何帶著凄美妖艷,悠然采了兩株用手絹包好放在懷里。她只覺得心里一塊石頭落地,松快極了。
轉身看到景默辰站在不遠處望著星空,今晚沒有月亮,星似碎裂的寶石,散落滿天,星光落在他眼里,卻帶了絲絲涼意,悠然想起他剛才說的話。
“人們總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形容美人,我想‘默辰’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吧。”悠然站到景默辰身邊對他燦然一笑,比那仙人指路更加奪目,她篤定地說,“你娘一定是太愛你,用她最愛的星辰來比尤嫌不足。”
身邊的人只是鎖著眉看她,眼睛深得讓人不覺下陷。
悠然也皺皺眉頭,道,“原來跟萬年不化的冰山臉打交道真的很費力…”嘆了口氣,“只能送你我哥的名言——你就不能坦白接受別人的好意嗎!”
景默辰又抬頭去看那星空,聲音寒涼,“我不想接受別人的好意,因為我沒什么可以還的。”
悠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這家伙也是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反而學著他的樣子瞇起眼,一臉壞笑道,“我知道你沒什么給我,也不會趁人之危讓你以身相許!”
景默辰果然怔了一下。
白雪映照著他臉頰脖頸的完美弧線,目灑星辰,青絲如瀑,忽然之間轉身回眸,月光流轉,一笑傾城。
香味象古老的咒語一樣在空氣中來回游走,拂過萬年不化的冰霜,輕逝于那些被風吹亂的青絲。
也許是沒想到這冰做的人也會笑吧,竟是如此攝人的容顏...悠然的心仿佛一瞬間被什么捉住,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
尚未來得及細細思考,這異樣的感覺,悠然忽然覺得渾身無力,目眩神暈。
景默辰看她有些站立不穩,過來扶住她,聲音冰冷卻略帶擔憂,“好像是離櫻的香味,得趕快離開,你堅持一下。”
悠然只知道頭越來越沉,緩緩笑道,“我沒事,睡一覺就好…”
“喂!不能睡在這兒,喂,醒醒!”景默辰心里郁悶了,她怎么能偏偏暈在這里!
景默辰的聲音就在耳邊,悠然卻覺得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