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璟坤向單位請事假,正值院內業務忙時,領導沒同意。
原璟坤退一步表示可以按時交稿,但不能坐班,領導沒轍,只好答應他。
他白天陪著龔熙諾,他的病需要靜養,極少有來探病的人。
晚上還得去看望井建業,他抽空帶井建業去醫院做檢查,結果和初診一樣——胃癌晚期,他沒和井建業說,井建業心里明白,醫生給開點藥,沒說其他的。
龔熙諾生病住院的事一直沒敢告訴井建業。
龔璽知道龔熙諾生病住院后,變得更加乖巧聽話,不再纏著原璟坤。
以往只要原璟坤在家,她肯定是寸步不離跟在他屁股后面,像個尾巴。
現在芹嫂照顧她,每天都乖乖地去幼兒園,乖乖地吃飯,乖乖地畫畫兒,不讓原璟坤多操一點心。
龔璽也成為原璟坤最大的安慰。
原璟坤要是去公寓,一定會和井建業吃晚飯。
吃過飯,兩人坐在沙發上,井建業有預感地問起龔熙諾:“小原,你和晨晨是不是吵架了?”他能感覺出來原璟坤不同以往的情緒。
“沒有。”原璟坤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
井建業不相信,沒接蘋果,又問:“那是不是晨晨出了什么事?”
“沒有。熙諾挺好的。您別多想。”原璟坤怕他刨根問底,把蘋果塞到他手里,站起來往廚房走。“齊姨,給你下禮拜的菜錢。”
井建業舉著蘋果,沒吃,他隱隱地覺得龔熙諾肯定出了什么事,原璟坤分明是在敷衍他,騙他。
原璟坤離開公寓,天色已晚。
初冬寒意襲人,他豎起棉服的領子,將拉鎖拉直頂端,用衣服包裹住不知是因為天冷還是心涼而瑟瑟發抖的身體。
天氣陰郁,好像要下雪。
小區外通往汽車公交站的小道路燈壞掉,郊區的夜晚似乎格外黑暗,或許是原璟坤心情不佳的緣故,他仿佛連前方的路都看不清楚,快一步慢一步地走著。
原璟坤邊走邊想,在與井建業相處的這一小段日子里,他覺得龔熙諾和井建業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僅僅是長相,更多的是脾氣秉性。
井建業雖然年輕時曾做出令人唾棄的卑鄙之事,但他畢竟接受過高等教育見過世面,天然而成和后天培養出不俗的氣質和風范,原璟坤見過他床頭柜的專業書籍,龔熙諾天生而來的風度和勤于學習不斷深造絕對是遺傳于他父親。
井建業的話也不多,脾氣也挺倔強,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不愿去麻煩別人;喜怒不形于色這點他們父子倆最相像。
比如齊姨做飯的口味合不合他的胃口,比如公寓住不住的習慣,比如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等等,井建業不說的話,原璟坤根本感覺不出來,那一張沒有表情的臉讓人永遠猜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許多細節之處,井建業和龔熙諾在舉手投足間都神情相似。
會不會是因為原璟坤知道他們是父子,所以產生這樣的錯覺呢?
他難以判斷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到底對他們父子相認有沒有幫助。
想著想著,原璟坤突然想吐。
壓不下去的惡心,抑制不住的上涌,原璟坤停下腳步,彎腰使勁地干嘔幾下,吐不出任何實質性的東西。
又嘔了幾次,地上除了幾滴酸水沒其他的東西,不過覺得胃里舒服不少。
原璟坤直起腰,長吐一口氣,順順起伏的胸口,腦中刷地閃過一絲念頭。
難道,難道真是……有了?
原璟坤不肯定。
可是他這樣子和當初懷龔璽時候的反應一模一樣啊。
原璟坤快速回想近幾日來的不適,種種跡象表明,他可能真的要再次孕育出新的生命。
想到這里,原璟坤心中欣喜,卻短暫而過。
淺淺的笑容僵在臉上,他隔著厚實的棉服摸了摸小腹,那里也許正住著他和龔熙諾的孩子,一定要盡快找個時間去確認。
原璟坤又前行了幾步,忽然累得不想再走,蹲下來。
如果他真的懷孕了,那么這個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
現在如此繁雜混亂的局面讓原璟坤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蒼白無力的堅持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
原璟坤一下子委屈起來,他有很多話不知該對誰說,該怎么說。
他需要發泄,需要傾訴,可沒有對象。
這些話他不能和龔熙諾說,不能和井建業說,更加不能和不相干的外人說。
但再不說的話,他會憋死的,他心里的難受,他心里的苦,又有誰知道,誰了解呢。
原璟坤這會兒莫名地想媽媽,他想靠在媽媽溫暖的懷抱里大哭一場,他想媽媽輕撫著他的頭對他絮絮愛語。
這世上,母愛是化解一切傷痛的良藥,無可替代。
可惜他的媽媽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他連唯一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了。
悲涼的心境讓原璟坤欲哭無淚,他長久地蹲著,像在和媽媽撒嬌的孩子,賴在原地不走。
車燈發出的一道刺眼亮光打在原璟坤的后背,淹沒在夜色里的黑色轎車徐徐停在他身邊,宋葉陽從車里下來,彎腰看清是原璟坤,拍拍他的肩:“璟坤,真的是你呀,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兒?”
原璟坤慢慢地抬起頭,沒想到會這么巧遇到宋葉陽,聲音發虛地回:“嗯,我來辦點事。”
宋葉陽見他眼神迷離,沒精打采地獨自蹲在路邊,不知究竟發生何事,擔心道:“發生什么事了?你蹲這兒干嘛呢?冷不冷,上車再說吧。熙諾呢,你這么晚不回去,他該擔心了。”
原璟坤蹲得太久,雙腿發麻,宋葉陽攙他起來,在原地站了會兒,才跟著上了車。
兩人一路無話,宋葉陽從反光鏡里觀察著原璟坤,發白的臉毫無表情,他慣性地猜測,可能龔熙諾和他吵架了,要不原璟坤能三更半夜的不知所謂的在馬路邊蹲著嗎。
車子開進市區,原璟坤的目光從窗外的風景移到宋葉陽身上,來了句:“我不想回家,能去你那兒嗎?”
“能。”宋葉陽痛快地答應道,沒細問原因,想等到家再說,現在問他,他也未必肯實話實說。
宋葉陽進了別墅,把鑰匙隨手扔在鞋架上的小籃里,換好鞋,走進客廳:“都怪英俊,非要把開關裝在角落的墻線下面,說什么影響美觀,每次都得摸黑找半天。”
原璟坤站在原地沒動,在想為什么非要跟著宋葉陽到他家來,他這是在換種方式逃離嗎。
宋葉陽見他失神的樣子,笑道:“站在門口干嘛,你又不是找不到你的拖鞋。快換鞋進來,英俊出差了,正好你來陪我,省得我寂寞。”
原璟坤換了鞋,坐在沙發里,沒脫外套,別墅暖氣很足,但他還是感覺冷,心里冷。
宋葉陽給他倒杯溫度適中的白水,遞到他手里,拿起茶幾上的信,漫不經心地翻看:“怎么了?和熙諾吵架了?不應該啊,熙諾可是標準的模范丈夫啊!他到底怎么惹你了,嚴重到要離家出走的地步……”他想有沒有必要給龔熙諾打個電話,告訴他原璟坤在這里,省得他著急。“兩個人相處差不多得了,太較真的話,誰都累,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熙諾病了。”原璟坤手握玻璃杯取暖,熱騰騰的霧氣噓著他通紅的鼻頭,打斷喋喋不休的宋葉陽。
“病了?”宋葉陽放下手里的東西,詫異地坐到他身邊。“怎么好好的會生病?嚴重嗎?現在他人呢?”
原璟坤把玻璃杯握得更緊,像是要捏碎它,咬咬嘴唇,宋葉陽是他唯一值得信賴的朋友。他遲疑一下,還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盤道出。
他在陳述事實的同時,還夾雜著個人感情的宣泄,主觀的客觀的,對的錯的都有。
宋葉陽耐心地聽完他有些語無倫次的敘述,沉默片刻,皺著眉頭,以旁觀者的身份發表他的看法:“怎么說呢,任何一件事都有因有果,有對有錯,以偏概全一概而論對誰都不公平。你有你的想法,熙諾有他的想法,包括熙諾的父親,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你們的經歷、身份和位置不同,所以看問題的角度有差異,這很正常。我覺得熙諾已經表現的非常冷靜了,起碼他沒有報復性的去主動傷害他父親,這很不容易。我想外人無法給你們很實用的建議,還是要你們多多溝通。人身體不好的時候想問題難免悲觀,等熙諾身體好些,你們再好好談談,你嘗試換種他比較能接受的方法,可能會好點。”
原璟坤把壓抑在心里的話說出來,頓時有種輕松的感覺。抑郁的心情得到緩解,自然要感謝宋葉陽:“謝謝。”
“傻子,和我還客氣什么啊!”宋葉陽笑笑,他很希望這樣的笑容能夠感染到原璟坤。“洗個澡,早點睡,明天打起精神來,你記住,這世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兒!心態最重要!你可以心情不好,但絕對不能心態不好。”
“嗯。”原璟坤重重地點下頭。
臨睡前,宋葉陽敲敲客房的門,周到地給原璟坤送來一杯溫熱的牛奶:“希望它可以幫你睡個好覺。”
或許是牛奶的催眠,或許是傾訴的暢快,自和龔熙諾分居以來,原璟坤極為難得睡個踏實覺,一睜眼天已大亮。
懶懶地伸出胳膊,拿過鬧表,時間尚早,原璟坤掀開被子,起身下床來到窗邊,拉開窗簾,竟然發現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原來夜里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小雪,地面積起一層薄薄的白雪,被雪覆蓋的房子和樹木顯得很漂亮。
美麗的風景可以改善心情,原璟坤仰望遠處,朵朵煞白的云襯著湛藍的天空,露出疏朗的笑。
是啊,只要他和熙諾在一起,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呢。他要有信心,對自己,對熙諾,還有不知是不是存在的孩子。
原璟坤洗漱完畢,來到樓下,餐桌上面是宋葉陽為他準備的早點—煎雞蛋、面包和牛奶。
原璟坤拿起壓在杯子下的紙條:吃完早點,快回去陪老公,別賴在娘家,知道不?
沒抬頭沒落款,他笑著把字條折好,坐下來享用美味的早餐。
原璟坤在去醫院的路上盤算一天的行程安排,先去看望龔熙諾,然后要去設計院交稿子,下午去找夏樂凡確認是否懷孕,不管是真是假,這件事絕對不能大意。
原璟坤到達醫院的時候,龔熙諾早已起床,做完例行檢查,正在閉目休息。
他照顧龔熙諾吃了點東西,為他調整舒適的姿勢躺好,坐在他身邊,陪著他。
龔熙諾還是老樣子,拒絕和人交流。
原璟坤目不轉睛地看著龔熙諾,孩子的事一旦確定下來,他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龔熙諾,他想這件事或許能夠起到紓解他心郁的作用,就算不能根治,起碼對他能有所觸動。
王玉忠自覺地退出病房,不妨礙他們,其實他在不在,兩人的狀態都一樣。只不過他覺得自己多余,待著也別扭。
王玉忠帶上房門,一轉身差點與章甫撞個滿懷,皺著眉不快道:“你怎么來了?”
章甫眼眉一挑,不悅地回他:“我怎么不能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龔總匯報,你讓開,我要進去!”
王玉忠擋在門前:“誰讓你來的?龔總在養病,你不知道啊?!工作的事兒去和霍先生匯報去!”
現在公司的事務全都暫由霍伯清負責。
“這事不能和霍先生說,我一定要和龔總說!再說,我要見龔總,作為他的下屬,我有權利知道我的領導到底生了什么病!”
章甫堅持要進去,態度決絕,不容勸說,醉翁之意不在酒。
張均培氣喘吁吁地小跑跟來,直解釋:“和我無關,他非得要來,我攔不住。”
王玉忠白他一眼:“你干什么行!”
三人正吵得不可開交,突然出現的原璟坤讓他們戛然而止,目光不約而同地聚在他身上。
原璟坤沒想到外面還有其他人,張均培和章甫他都認識,他們也認識他,他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龔熙諾的病房里,等于昭示于天下,他和龔熙諾的關系不一般,一時之間愣在原地。
王玉忠沒法解釋,原璟坤和他們不相識般地極為鎮定地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他微亂的步伐揭露出他的心虛,他的鎮定是裝出來的。
背后傳來章甫滿是疑惑的發問:“他怎么會在這兒?”
原璟坤在院里和郭新商討設計方案時接到齊姨的電話,和郭新道聲抱歉稍等,來到走廊里接起電話:“怎么了?”納悶齊姨怎么會給他打電話,琢磨是不是井建業身體出了問題。
“原先生,井先生是不是和您在一起?”齊姨拎著菜籃子站在公寓門口,大門緊鎖,進不去。
齊姨每天早晨過來,負責午飯和晚飯,吃過飯再回家,不住在公寓,井建業基本不出門,所以沒給她配鑰匙。
“沒有啊。”原璟坤沒明白齊姨的意思,旋即反應過來。“伯父不在嗎?”
“好像不在,我敲了半天的門,沒人答應,我想是不是您帶他去醫院檢查身體去了呢,可是您提前也沒和我說啊。”齊姨知道井建業身體有病,害怕他出事,不敢耽誤,趕緊通知原璟坤。
“您別著急,我馬上過去。”原璟坤聽齊姨語氣焦灼,安慰她,其實心里比她還急。
原璟坤草草結束和郭新的討論,另約時間再談,馬不停蹄地趕到公寓。
齊姨提著菜還在門口,等著他。
原璟坤掏出鑰匙打開門,兩人進屋后一上一下挨個房間都找了一遍,沒發現井建業的身影,連張字條都沒有。
原璟坤站在客廳中央,意識到井建業肯定憑借著蛛絲馬跡察覺出龔熙諾出了事,他急于了解內情,而原璟坤又不肯告訴他,他只好自己出去找尋答案。
當務之急是必須找到井建業,畢竟他是重病患者,萬一在路上出現意外,后果無法想象。
原璟坤鎖好門,對齊姨說:“您先回去吧,菜您帶回去吧,白跑一趟,不好意思。什么時候再來,聽我電話吧。”
“沒事,沒事。您也別著急,說不定他悶得慌,出去溜溜,一會兒就回來了。”齊姨不忍見他過于擔憂,往好的方向引導他的思維。
原璟坤明白不是這么簡單的事,不過還是面帶微笑:“嗯,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