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中村治也逝世、曹哲晉升的消息來得太過于突然,或許突然出現的父親帶給他太大的打擊,內憂外患使得龔熙諾幾乎承受不住,內心強大的支柱瞬間坍塌,最直接的表現為他毫無征兆地意外暈倒在工地。
當即引起一片混亂,總辦秘書張均培火速將龔熙諾送往醫院,章甫留下,繼續組織工作。
原璟坤晚上接到消息,陌生號碼讓他略有遲疑地接通電話,通知他的人是王玉忠。
王玉忠是龔熙諾的特助,是唯一清楚他和原璟坤關系的知情者,覺得有必要告訴原璟坤。
原璟坤正在公寓陪伴井建業,突聞龔熙諾生病住院的消息,著實嚇一跳,掛斷電話后,難掩慌張,隨便找個理由和井建業簡單地交代幾句,匆匆趕往醫院。
原璟坤以最快的速度到達醫院,私立醫院的布局和公立醫院大不相同,心急的原璟坤暈頭轉向地繞了幾圈,都沒能準確地找到高級病房區,又不敢貿然和醫生護士打聽,他和龔熙諾的關系,到底有所顧忌。
原璟坤掏出手機,調出王玉忠的電話號碼,按下通話鍵的瞬間,不經意抬眼瞥見章甫和幾個人聚在走廊盡頭交談的景象,手指停在綠色的按鍵上。
原璟坤急中生智,后退一步,躲在墻壁后,手機放回上衣口袋,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觀察著那幾個人的動靜,
從他們嚴肅的神色和緊張的情緒里,原璟坤感到龔熙諾似乎病的不輕,不然,怎么會住院呢?怎么會來這么多人呢?
想到這些,原璟坤更加焦急,握成拳的右手心里全是汗,若非理智尚存,他真的想無所顧忌的沖進病房。
王玉忠眼尖地發現原璟坤一晃而過的身影,準備支走張均培和火急火燎趕來的章甫:“張秘和章工回去吧,這里留我就行了,明早你們再過來。”
章甫不放心:“我和你一起留下,還有個照應。”
張均培贊同:“我看也是。”
在王玉忠的堅持下,章甫和張均培不情不愿地離開醫院。
王玉忠成功打發走他們,返身回來,尋到角落里的原璟坤,先自我介紹:“原先生,您好。我是龔總的特助,我叫王玉忠。”
“您好。”龔熙諾身邊的人,原璟坤認識的不多,此刻他根本沒心情寒暄,直奔主題。“熙……他怎么了?”
在外人面前,稱呼不好過于親密。
“是這樣的,龔總今天下午去工地視察工程進度的時候暈倒了,我們把他送來醫院,經過檢查,醫生說因為龔總最近太累了,體力透支,才會導致暈倒的。”王玉忠大致和他說明情況。
“那……我能去看看他嗎?”原璟坤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進病房,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有些事情真的很復雜,有些關系真的很微妙。
“當然。”王玉忠遣開其他人目的便在于此。
原璟坤跟著王玉忠一前一后走進最里面的一間高級病房,寬敞的房間經過精心布置,暖色調的設計不似普通病房那般清冷。
原璟坤幾步走到病床旁,龔熙諾面容蒼白、唇無血色地躺著,粉色的被子搭在腰間,床頭的生命體征監護器不時地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顯示著不同顏色的波浪線。
原璟坤慢慢地蹲下,拉起龔熙諾的手,透心刺骨的涼。
龔熙諾早上離家的時候還好好的,不過一天的光景,怎么會病得如此嚴重?
“原先生,龔總的病情不算太嚴重,之所以住院,是為了保險起見。您別太擔心和緊張。”王玉忠安慰他,龔熙諾的情況不算太嚴重,醫生出于謹慎,多少有點小題大做。
原璟坤抬起頭,眼中滿是擔憂,用疑惑的神情詢問王玉忠,究竟怎么回事?
王玉忠看一眼仍在昏迷的龔熙諾,不知該不該和原璟坤實話實說,內心斗爭,最后咬咬牙,盡量委婉地開口:“原先生,可能有些話,輪不到我說。但是,我想告訴您,龔總他……”猶豫片刻,目視原璟坤。“ 他為了您,真的放棄了很多。放棄了畢生所追求的對于他來講非常重要的東西,沒有身處這個大環境里,真的沒辦法體會這種挫敗和失落。所以,所以我希望,您……您能體諒他,能盡可能的對他好些,因為,龔總需要您。”
王玉忠的這番話讓原璟坤多少明白了龔熙諾生病的原因,他的心病遠遠比身體的病痛要嚴重,原璟坤靜默一會兒,“謝謝你,我想,我應該明白你的意思。”
“原先生,明早七點我會準時過來。”王玉忠知趣地退出病房,輕輕地帶上房門。
門鎖觸碰時發出輕微的響動,原璟坤緊緊地握住龔熙諾骨節分明的手,貼在面頰處,另一只手撫上他憔悴的臉,龔熙諾好像消瘦不少,這讓原璟坤既心疼又深深地自責。
原璟坤怪自己一再地忽視龔熙諾來自事業的壓力,一再地任性違背龔熙諾的意愿收留井建業,一再地堅持讓龔熙諾生氣的想法和做法;如果他知道龔熙諾的事業面臨著多大的壓力,如果他清楚龔熙諾的童年度過得有多艱難,如果他了解龔熙諾有多在乎他,那么,他一定不會這么做。
起碼,不會像現在這般固執己見。
你的難處為何不和我說呢?你的痛楚為何不告訴我呢?
你知道嗎,我多么想與你分擔,我多么想替你痛。
霍伯清得知龔熙諾生病住院,第一時間搭乘公司的專機趕回國內,可見對此事的重視程度,可見龔熙諾在他們心中的位置和分量。
機艙內,霍伯清閉目而坐,隨行人員只有他的特助和一位著名的心內科醫生——杰克。
龔熙諾生病的事情不能宣揚,尤其是在如此特殊的時期。
氣氛沉悶,三人無話。
霍伯清實在沒料到龔熙諾的反應會如此之大,任命書發布的那天,他確實預想到龔熙諾肯定心里會不舒服,有點小情緒。可他怎么想都想不到龔熙諾會出乎意料地病倒。
不難想象,這件事對龔熙諾打擊確實不小。
不久前他與龔熙諾分別后,出了機場,聯系郝世杰和胡楠,在辦公室相聚,他有要緊事和他們商議。
霍伯清的紅色敞篷跑車一路疾馳,如同一道耀眼的紅花,嗖嗖生風。
“你早知道,對不對?上次,上次熙諾要離職的時候,你就知道對不對?”霍伯清進門后,直奔沙發,質問胡楠,車鑰匙重重地摔在透明茶幾上,噼啪亂響。
“熙諾和你說了?”胡楠抬眼看他,霍伯清一直非常注意外在形象,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亂,現在根根發絲東倒西歪,他卻顧不上捋順。可見,他是多么的震驚,多么的難以置信。“我以為你知道的。”
“我知道?”霍伯清歪嘴冷哼。“當時,我以為熙諾是因為不喜歡樊寧,所以不想和她結婚。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想到會是這樣的?那你呢,你就由著他胡來?”
“我由著他胡來?”胡楠站起來,平視他。“我當時怎么做的?結果呢,你怎么勸我的?伯清,接受現實吧,熙諾他,一定會離開的。”
“接受現實?說得好輕松!你讓我怎么接受,讓我拿什么去接受?你不是不知道咱們的計劃,現在怎么辦?世杰馬上要退下來,誰來接替他?中村么?好,估計下一步就會輪到你,再來就是我,很快的。伊藤和中村在想些什么,你不知道嗎?”龔熙諾的離職計劃打破他們原本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設想的職位布局,霍伯清不可能不著急。
容不得胡楠開口,霍伯清煩躁地來回踱步,扯開襯衫衣領的扣子,仍感覺透不過氣來:“熙諾瘋了嗎?他回國的七年里到底干了什么?你一點都不知道嗎?你是他的學長啊,是他的上司啊,你……熙諾走到這一步,坐到這個位置,別人不清楚怎么回事,你還不了解嗎?這幾年他吃的苦,受的罪,你不是沒看到!為了修改設計方案,可以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在工地里一待就是一個工期,差點被吊車掉下來的鐵板砸死;身兼數職,忙起來顧不上吃飯差點胃穿孔;為Ben刷了一周的馬桶,Ben才肯帶他參與最經典的工程建設,他做這些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到頭來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一事無成?熙諾多大了?三十歲了,而立之年了,結果呢,他立起來了嗎?放棄現在從事的行業,重新開始,我都不敢想……”
胡楠面對氣急敗壞的霍伯清,現在的他終于能夠深刻地體會到當時自己的情緒,耐心地等他發泄完畢,淡淡一笑:“伯清,你還記得你當時和我說的話嗎?你說,不管熙諾對于他的生活作出怎樣的選擇,我們都應該尊重他,理解他。現在,他在事業和感情之間,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感情,你覺得,我們還能怎樣?”
霍伯清被他噎得一時沒有反駁之詞,停下來,擰著眉頭,忽地返身將書桌上的東西一掃而落,啪啦的響聲斷斷續續,還有他懊惱的叫囂:“我不甘心,熙諾一樣不甘心!”
自始至終靜默在旁的郝世杰按耐不住,走近霍伯清,拍拍他的肩,勸慰他:“伯清,我知道你和胡楠對熙諾有很大的期望,我也一樣。如果不是有所顧忌,我很想他成為我的女婿。他的努力,他的上進,他的才能,一直為我們所欣賞,我們愛護他,我們幫助他。當然,我們也要尊重他,理解他……”
霍伯清回身倚著書桌邊緣,打斷他:“那他呢,他理解我們嗎?他有沒有想過他這么做,會不會傷害到我們呢?他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這根本不是他做事的風格!我不相信,他會為了……”他潛意識里差點脫口出的“女人”二字被生生壓回去,別扭地改口。“一個他愛的人,而落得個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的下場!”
“伯清,熙諾離開M&B,并不會變得一無所有,相反,他擁有了他認為最寶貴最值得去珍惜最想要的一個人和一份感情。錢,對于人來講,很重要。情,對于人來講,更重要。情能換來更多的財富,而錢換不來任何真摯的感情。熙諾作出這樣的決定,我相信,他一定經過深思熟慮,并且對于未來的生活有詳細的規劃,這是他的個性使然。至于對我們嘛,他肯定是懷著深深的歉疚,辜負了我們的一番期望,所以他才會和你實話實說,他留給你足夠的時間去轉變方略。伯清,其實你并沒有把全部的籌碼都壓在他身上,你還藏著一張牌,你還有另一套方案,做事謹慎小心,有備無患,這也是你的性格使然。伯清,我們半輩子都在M&B,可能對于有些做事的方法和方式已經習慣,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不太適合熙諾。你我今日將他推上去,你能保證依他的性格會像你一樣如魚得水嗎?到時候,熙諾陷在一個爬不出的泥淖里,一點點地被黑暗所吸食,你忍心看到這樣的結局嗎?當然,這是我的假設。熙諾或許會做得很好,比你還成功。可他過的不快樂,每天生活得無比壓抑,你希望他煎熬般地度日如年嗎?熙諾是自由的,我們沒有權利以任何理由干涉他的自由,更不能把他拴在身邊。伯清,你好好想想吧。我想,你會明白的。因為,你是個聰明人。”
郝世杰到底年長幾歲,考慮問題的角度和深度要比霍伯清和胡楠強上百倍,他深深地嘆口氣,走到門口,留下一句。
“我覺得,曹哲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霍伯清反復回味著郝世杰透徹的分析,雖不會一時之間豁然開朗,火氣慢慢地消去,吐口氣,轉向胡楠:“曹哲,下周去新加坡報道。”
霍伯清拉回思緒,睜眼看著窗外朵朵漂浮的白云,說出登機以來的第一句話:“還要多久?”
“大概上午八點回到,還有不到七個小時。”特助湊近回答。“霍先生,要不要吃點東西?”問的小心。
霍伯清擺擺手,表示不需要,再次閉上眼睛。
特助不敢在他身邊逗留,跟在霍伯清身邊將近十年怎會不知上司心急時會閉目的習慣?
霍伯清從未覺得飛行的速度竟如此之慢,他牽掛龔熙諾的病情,輕易不被察覺的魚尾紋里布滿擔憂。
“原先生,原先生,醒醒!”不到七點鐘,王玉忠提早來到病房,見原璟坤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握著龔熙諾的手,胳膊肘搭著床柜,支撐著腦袋,昏昏欲睡。他放輕腳步走過去,聲音壓到最低,喚醒原璟坤。
原璟坤迷糊中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還以為是龔熙諾轉醒,抖然而起,映入眼簾的是王玉忠一張放大的臉,失望地泄氣,一股莫名的惡心感襲來,強壓下去堵在喉間的涌出,理理頭發,松開龔熙諾的手。
王玉忠清清嗓子,拐彎抹角地提醒他:“原先生,等下恐怕有人會來探望龔總,您看,您是不是……”先回去。
原璟坤怎會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又盯著仍在昏睡的龔熙諾小坐片刻才站起來,他害怕猛然起身,會抑制不住嘔吐出來。
王玉忠避開原璟坤戀戀不舍儲滿擔憂的眼神,送他至門口:“您晚些還可以過來的。”
“謝謝你。”原璟坤感激一笑,現在唯一可以幫助他守在龔熙諾身邊的人只有王玉忠。
病房的門關閉后,原璟坤失神地站在原地,遲遲未動。直到耳邊響起護士走路發出的特有的輕微腳步聲,他才慢慢地轉身走遠。
身后傳來房門一開一合的動靜,原璟坤步履極慢,注意力全部集中于那間小小的房間。
不多時再一次聽到門鎖觸碰的聲音,護士未做過長停留,看來龔熙諾的情況比較穩定。
原璟坤向右轉,坐到長椅上。
身心俱疲的他低著頭,長長的走廊里,除了他還有個清潔工,顯得空曠而安靜。
現在的情況,使原璟坤不得不去客觀地反省他的所作所為。
暫且不提龔熙諾放棄前途,這是大環境所逼,不是他以個人能力可以控制的。
單講井建業的事情,他必須承認在處理這件事時,他有些自私,有些任性,有些霸道,他越俎代庖地收留井建業,獨斷專行地將自己擺錯了位置。
沒錯,他是龔熙諾的愛人,但井建業畢竟不是他的父親,他這么做,于情于理,確實有點說不太通。
原璟坤開始反思他的做法和想法,井建業的確是給予龔熙諾生命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沒有他,便沒有龔熙諾,這是無可抹煞的事實;可井建業無情無義不擇手段地拋棄妻子一樣是實實在在無法改變的事實。
兩相矛盾,甚是難做。
孤兒寡母的凄慘生活,衣食無憂父母雙全的原璟坤根本無從想象。
他們相識時,龔熙諾已功成名就,一路摸爬滾打的孤獨和艱難都成過去,沒有親身經歷的原璟坤不能深刻體會。
此刻,原璟坤才真的明白出海那天龔熙諾的那段話,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他們的性格南轅北轍相差太多。
當然,原璟坤也有他的想法。
他骨子里堅信龔熙諾對井建業還是有感情的,愛之深恨之切。
龔熙諾所表現出來的怨恨與氣憤,完全是因為當初被拋棄的失望以及期望破裂所帶來的絕望所致。
愛情和友情禁不起任何傷害爭吵和誤會摩擦,即使和好如初,照舊會留下細微的抹不掉的痕跡;親情恰恰相反,任何傷害背叛最終都能得到無條件的原諒和寬恕,血脈相連是最好的理由。
一個人會失去朋友,會失去愛人,但絕對不會失去親人。
一個人會埋怨朋友,會嫉恨愛人,但絕對不會苛責親人。
廝守終身白頭偕老是愛情與親情的完美結合。
井建業和龔熙諾他們父子倆一定會冰釋前嫌。
不過,原璟坤覺得他似乎應該換個方式。
龔熙諾的脾氣是吃軟不吃硬,不能再繼續和他對著干,否則情況會越來越糟。
最令他擔心的還是龔熙諾的身體,當務之急,是讓龔熙諾安心養病。
剩下的事情,不急在一時半刻。
原璟坤想到這里,振作一下精神。
他絕對不能在關鍵時刻倒下去,井建業需要他的安慰,龔熙諾需要他的照顧,還有龔璽需要他的陪伴。
他必須要堅強,必須要有信心能夠圓滿地解決這些困難。
手機滴滴作響,原璟坤掏出來一看,是郭新發來的消息:喂!還不來上班,老頭敲鑼打鼓地找你呢!哥們快遮不住了,趕緊來!
原璟坤收起手機,站起來時感到一陣眩暈,趕忙扶住椅背,甩甩頭,以為是昨晚沒睡好而導致頭昏,沒在意,感覺好些,朝大門走去。
原璟坤走出醫院,沒注意停在門前的豪華商務轎車,旋轉門里,霍伯清與他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