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被一道深深的溝壑一分為二，另外半邊在戰爭中幾乎夷為平地。第五軍的臨時營地便在那片碎石里。而莫尼克卻繞過清理出的小路，走進了鋼鐵森林之中。

葉靈注視著這淪為廢墟的城市，它和地球時代的城市幾乎沒什么分別，莫尼克一路緩緩走著，逐一經過高聳入云的大廈、倒塌的信號塔、棄置的巨型立交橋；參天巨樹在城市中肆意生長著，偶爾有鳥群從樹梢驚起，啾啾著飛遠了。

道路越來越窄，莫尼克人立起來，用兩只后爪走路。葉靈猝不及防，驀然陷入兜帽深處。

“喵喵。”巨貓停了下來，輕聲叫著。

“我沒事。”葉靈從兜帽里坐起身來，剛好可以露出一個頭。看得出這兜帽是莫尼克精心設計的。巨貓的尾巴晃了晃，那能夠擊碎金屬的武器軟綿綿的卷著她，幫助她調整坐姿。等到葉靈坐穩，莫尼克四爪并用，在碎石間攀爬起來。

“還可以這樣啊，”希蓮敬佩的看著巨貓，又對比了一下自己的體型，很是失落的嘆息一聲：“我我我也好想把葉靈裝在兜里。”

白藍目不斜視，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葉靈身上，巨貓在碎石間爬行著，于是王蟲便也放棄了用翅翼飛行，跟著巨貓翻越殘垣斷壁。

“……”葉靈默然。她假裝四處看風景，無視了希蓮期待的表情——他似乎已經在計劃著給自己裝個肚兜什么的。

莫尼克的目標很明確，他在廢墟間穿行著，一路向前。建筑逐漸稀少起來，天空卻開始出現高低不一的浮島。

“咦……”葉靈仰頭看著這些漂浮在空氣里的碎塊，它們和人工建造的天空城并不一樣，更像是陸地被打碎之后，陸地懸到了空中。有的只有半米高，有的卻只能看到一點影子。唯一的相同點，它們的周圍，都環繞著類似黑霧一般的東西。

黑霧的顏色深淺不一，葉靈看了一會，突然發現碎塊周圍的空間，偶爾會輕微的扭曲一下。

“這些是？”她不由輕聲道

“回稟主人，”白藍的聲音立刻便響了起來，為她解釋著：“這是空間震蕩留下的痕跡。”

王蟲動了動手指，一片距離葉靈較為近的黑霧便消失了。

小煙星是蟲族登陸作戰的戰場之一，蟲族們利用蟲洞發動奇襲，那些黑霧，實質就是扭曲了的空間鈕點。鈕點往往會自行修復，蟲族也不會特意去清理它們。

有些比較穩定的紐點，還被酷愛探險的無聊人士當做體驗空間旅行的捷徑，稱之為倒漏，與蟲洞的原理類似——當然，經常有人被扔到預定坐標數萬光年外，迷路三五年。

白藍默默清理著空間紐點，小煙星的空間扭曲很微小，基本不會產生倒漏現象。不過王蟲顯然十分慎重。不允許絲毫威脅到葉靈安全的可能。

他們已經走到了城市的中央，葉靈抬眼看去，一個類似月牙的東西橫躺在天空，看著像是一個兩頭尖尖的船。一片瀑布從月身筆直的流淌下來。

“無垠瀑布？”葉靈有些疑惑。再走近些，她輕輕的眨了下眼睛：“咦？”

那從月牙上流淌下的，并非是水流，而是一道類似瀑布的光幕。

這片光幕霧蒙蒙的，色澤變幻不定，很像是地球上的極光，它們流淌到了地上，微微的懸浮于地面，踏入其中，便仿佛踏進一條光的河流。

莫尼克不能說話，于是葉靈便看向白藍，王蟲的觸角動了動，隨即說道：“回稟主人，這是小煙星特有的景觀，霧光泉。組成它的物質，介于光和水之間。”

“如此神奇……”葉靈驚嘆道，莫尼克已經走到了月牙下方，她忍不住伸出手，撈起一捧霧光，只覺得手中輕盈透亮，像是一條光織造的水緞從她掌心滑落。

莫尼克伸出爪子，按在瀑布上，輕輕一拉——

月牙輕微顫動，隨后居然被緩緩的拉到了地面上。

“咦，”葉靈伸出手，她的手指在霧光泉中穿過，完全握不住。她又去看莫尼克的爪子，卻見巨貓偏過頭，對她道：“喵喵，喵喵喵。”

完全聽不懂。

葉靈沒有辦法，她遲疑了一會，猶豫的回復了一句：“喵……”

莫尼克：“……”

“抱歉，”葉靈把臉埋進兜帽里：“我一時糊涂。”

“喵喵喵。”莫尼克趕緊安慰她。尾巴尖輕輕顫抖著。

“主人，”王蟲面無表情的道：“天甲級伴侶型要求與您獨自前往霧光泉。”

“喵嗚！”巨貓點了點頭。

“好的……”

希蓮默不作聲的消失在了空氣中，白藍伸手一抓，巨型水母便動彈不得。只好乖乖現身。沮喪的呆在了原地。

莫尼克哈了塞壬一口，又用高傲的目光瞥了一眼白藍，勉為其難的喵了一聲作為感謝，隨后他四爪并用，扯著流淌的霧光，爬上了月牙。

他一松開對霧光的鉗制，月牙便又飄飄蕩蕩的浮上了天空。

等站到了月牙上，葉靈才發現，這并非是一個平面體。如果做個比喻，它更像是一個球體，按照月牙的弧度，挖走了大半體積。月牙上是一片平整的花海，莫尼克的腳步走到哪里，哪里的花便浮現起光芒。他一路走著，留下一道閃光的路線。

他一直走到了月牙的中央，那里躺著一眼清潭。葉靈從未見過如此清澈的潭水。光滑如鏡。巨貓在潭水旁趴下，發光的小花被他壓倒了一片，他回過頭，對著葉靈：“喵。”

“已經到了嗎？”葉靈從兜帽里滑下來，一條柔軟的尾巴攬著她，坐到了潭水旁。

莫尼克偏過頭，伸出一條尾巴，在潭水上一拍——

頓時一片漣漪泛起，湖光中出現了一名面容精致的少年。

葉靈睜大眼睛，她看了一眼身邊的巨貓，又看向潭面——倒影中人類形態的莫尼克坐在岸邊，似乎穿過湖面，正凝視著她的眼睛。

“兩、兩個莫尼克？”

巨貓還未喵出聲，倒影里的莫尼克說話了：“……這是霧光泉，它能夠留下一段時間的影像。”

葉靈安靜下來，靜靜的聆聽著。

倒影里的少年，和她所熟悉的莫尼克，有些許的不同。

他穿著一身極其華美的白色制服，袖口、領口都以金線繡著繁復的花紋，衣衫有些破損了，仿佛還殘留著戰火硝煙。鮮血灑落在雪白制服的表面，斑駁如銹。

他的神情說不上是疲憊，或者憂郁，仿佛只是在放空思維。說完霧光泉的特質，他便不再說話。良久，少年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我好沒用，”他微笑起來，卻像是要落淚。

“只敢這樣……和你說話。”

巨貓坐在潭邊，仿佛雕塑。

“……我在戰斗中弄丟了你送我的禮物，”少年異色的雙眸凝視著湖面，似乎正與她對視：“……對不起。”

“你千萬不要原諒我，”他憂郁的說：“我這個人，特別的壞。我會變得貪心的。”

“我是……天甲級的伴侶型，”他輕聲道：“王蟲們總說，我是殘次品，其實他們是正確的。”

他冷酷的評價著自己，仿佛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我出生自人類帝國留下來的生命工廠。”

“聯邦的改造人，沒一個好東西。帝國遷徙之后，高序列等級的改造人組成了保守派，名義上是擁護帝國，其實只是想要保留高序列等級的特權。”

“改革派呢，則是一群新紀元之后，逐漸崛起的新貴族，他們的黨魁鶴云錦還挺有本事的，逼得保守派造出了我。”

“聯邦表面上還是擁護著序列等級的——至少在改革派成功以前，誰也不敢對帝國表現出不敬。就算他們早就背離了主人。”

“所以……你看，”他嘲諷的笑著：“就連燕夙玉那個狂徒，也要虛偽的向我問好呢。可實際上，審查團的無序列改造人，都敢嘲諷我。”

他笑了一會，又低聲道：“我出生之后，保守派欣喜若狂，至少有二十年，我是他們攥在手里的傀儡。”

他的聲音一頓，沒再繼續說下去。

“……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強大，”他垂下了眼眸，聲音像是浸潤在水中：“提埃想要秘密回到首都，墨元則留下來搶險開發新星系，我作為誘餌，吸引改革派和聯邦的視線，我答應了……可是我原來這樣沒用。”

“我……已經有了必死的覺悟，可是你，送了我禮物。”

“我不想死了，我想活著到達輝月星。”

“喵……”巨貓顫巍巍的叫了一聲。

“你一定不要輕易原諒我，”莫尼克微笑起來，仿佛神話中迷惑了神明的美少年。

他雙膝跪下，低下頭去，暴露出脆弱的脖頸：“請責罰我吧。”

“喵……”巨貓輕叫一聲，尾巴卷動，從花叢里拖出一根細長的皮鞭。

他將皮鞭放在葉靈的腿上，用尾巴撥弄著，塞到她的手中。

“……”葉靈已經驚呆了。

莫尼克的話里信息量太大，她還在消化。

巨貓趴下來，雙爪朝上，暴露出自己那粉粉的肉墊。

“喵喵。”

“我的第二形態接近貓，肉墊有很多神經末梢，非常敏感，您可以用鞭子抽肉墊。我會很疼的。”

“……你讓我抽，”葉靈差點把鞭子扔出去。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身體：“抽、抽你的肉墊。”

巨貓小心的抬起頭，輕輕的喵了一聲。

水中的留影還在說著：“其他地方也可以，那鞭子有些重，您如果打累了，可以讓我自己抽。”

倒影中的少年逐漸淡化。最終消失。巨貓又將臉埋在了地下。身體完全舒展著。一幅任葉靈魚肉的姿態。

一只手伸過來，在那柔軟的粉紅肉墊上，輕輕一劃。

“喵——”莫尼克的尾巴都繃直了，叫聲有些驚慌失措。

“真是，被捏一下就這么難受了，還要讓我打你。”葉靈拿起鞭子，輕輕的敲打著巨貓的鼻尖。

“喵……”巨貓迷惘的看著她。

“爪子給我。”

巨貓乖乖的伸出爪子。

葉靈把這巨大的貓爪捧在掌心。莫尼克的肉墊很粉嫩，他應該不經常變成第二形態。五個尖銳的爪子都鎖在絨毛里。

葉靈忍不住用手捏了一下，捏著就有點上癮。貓爪在她的掌心顫抖著。莫尼克的尾巴拼命的甩動著。巨貓一幅難以忍受的模樣，不過卻還是努力保持著姿勢，一動不動。

葉靈輕笑一聲，松開了手，拿起鞭子輕輕的打了一下肉墊。

“這一下是因為，我特意過來看你，”她輕聲道：“你居然都不肯跟我說話。”

“喵！”巨貓大聲叫起來，似乎緊張的解釋著。

葉靈伸手按住他的嘴，又摸了摸他的鼻尖：“我的貓語學得很差，不能明白你在說什么。”

巨貓慌張起來，他無意識的喵了半晌，才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他的身軀迅速的變形、縮小。那穿在巨貓身上很合適的貓衣，一下子就空了下去。

貓衣底下蠕動了半晌，一只毛茸茸的耳朵伸出來，隨后一個維持著半轉換形態的莫尼克鉆出了貓衣。

這是葉靈第二次看到他半轉換的姿態。上次太過匆忙，她沒仔細看，這次便認真打量著。莫尼克的身量比起人類的形態更為修長，尤其是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完美。一對毛茸茸的耳朵豎立在銀色的發絲間。屬于人類的雙耳卻不見了。

他的下半身從小腹開始，一圈絨毛沿著人魚線生長。遮蓋住了他的軀體。

莫尼克蹲坐在地上，嘴唇開開合合，小小的尖牙在雙唇間若隱若現。一旦接近了人類的姿態，他便重新端起了高傲的模樣。即便臉上一片紅暈。

他大概根本沒發現……

葉靈看著那渾身都透出粉色的貓樣少年，默默的想著。

莫尼克沉默良久，才有些顫抖的喚道：“葉靈……”

“嗯，我在。”

他又沉默下去。

“你，為什么不……打我。”

“因為……”葉靈有些無辜的看著他：“我不想啊。”

“為什么，”莫尼克居然一幅震驚的樣子，他抬起手，他的手還是爪子的狀態，遞到了葉靈面前：“我、我不會反抗的。”

“……”葉靈干脆折斷了鞭子，噗通扔到了水潭里。

“啊！”莫尼克低叫一聲。伸出爪子，妄圖接住。被葉靈按著拉了回來。

“有個問題，我想知道。”少女的語氣淡淡的：“提埃，他讓你做誘餌？”

“我是自愿的，”莫尼克正經起來，又低聲道：“改革派目前隱隱壓制了保守派。不能讓他們得逞。”

“改革派……”葉靈思索起來，又想起那個頭戴蘭櫻的秀美男子。

“襲擊你的，是改革派？”

莫尼克冷哼一聲：“一個狂徒。”

看來不太愿意告訴她。

葉靈看著他的臉色，沒有繼續再問下去。她若想知道，也不一定非要從莫尼克這里獲取情報。若追問下去，也許他會選擇說謊。就像提埃那樣……

顯然提埃隱瞞了她很多事情，葉靈默默的想，比如將莫尼克的受傷，說成是被星際盜賊襲擊。

葉靈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于是便微笑著道：“霧光泉真美。我見識了很多奇妙的東西，然而像這樣，仿佛極光一樣的水……還從未見過。”

“這其實并不是水，也不是光。”莫尼克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馬上解釋道：“它們其實是從小煙星的地殼里流淌的一種特殊的礦物質霧化后產生的景象。”

“小煙星曾經靠加工這些霧光，做成各種物品來賺取外匯。”莫尼克握住一束花，將它們揉碎，他的掌心里便凝聚起幾顆極光般的水珠：“它們可以被植物或者其他物質所吸收，加工成織物、首飾、裝飾品等等。”

他說著又突然慌張起來，尾巴尖顫抖著。

“你可不可以……”貓耳少年偏過頭，緊張的說道：“閉上眼睛。”

“好的。”

過了一會，葉靈感覺自己的手被一個毛茸茸的爪子捧了起來，隨后一樣冰涼的事物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她睜開眼，便看到莫尼克一幅看風景的姿態，目視著潭水。而她的掌心里，躺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晶體。

這晶體放在她掌心時，幾乎是透明的。然而她剛剛抬起手，它便在光線下折射出極為絢爛的色彩。猶如一團凝聚的虹光。

“這是虹晶。”莫尼克低聲說：“送給你。”

“這是……礦物嗎？”

貓耳少年并沒有回答，只是緊緊的凝視著她。

小煙星被廢棄之后，霧光物品的產出便也絕跡了，這虹晶他一點一點，從無數鮮花里壓榨出霧光，然后用手揉成密度極大的晶體。

“謝謝。”葉靈微笑道。

她將虹晶收好，溫和的說道：“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

莫尼克的耳朵動了動。他驀然轉過頭，緊緊的盯著她，呼吸都不自覺的放輕了。

葉靈微微一笑，手作劍指，隨后八十二根玉符飛出，懸浮在他們的身邊。

她拿出一根，遞給莫尼克，柔聲說道：“……你看，丟了一根沒什么的，我還有很多。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這是……”莫尼克震驚的看著周圍數量眾多的玉符。

“這是子母符，”葉靈解釋道：“其實，先前那根子符并未損壞，你看。”

她將一股微弱的靈氣注入了母符，玉片頓時發出一陣白光。

……

…………

莫尼克帶著葉靈踏上月牙后，白藍便提著塞壬，在霧光瀑布下等待著。

王蟲一言不發，塞壬寂寞的揮舞著發觸。

寂靜中，希蓮若有所思道：“喵……”

他學起貓咪的叫聲。隨后便仿佛找到了重要的目標，認真的喵了起來。

王蟲轉頭看向他，希蓮停下喵，友善的說道：“你也要學嗎，我可以教你。”

“……”王蟲的目光中仿佛毫無感情。

若是別的生物，在這可怕的注視之下，恐怕早已經昏迷過去，塞壬卻一點也沒感覺到不適，認真的說道：“我覺得，葉靈很喜歡貓。”

說完便認真的繼續喵喵起來。

王蟲看著他一言不發，良久，

白藍：“喵。”

“咦，”希蓮驚訝的看著他：“你剛才是不是叫了一聲？太小了，我沒聽清楚。不過你學也沒用啦，我可以變形成貓，你行嗎？”

“……”

王蟲驀然松開了手，希蓮噗通摔倒在霧光之中。

“好痛，”他艱難的翻過身，正準備說什么，卻見白藍身如閃電，飛快的朝月牙上沖過去。他抬起頭，只見天空一片昏暗，一片形如猶如漏斗般的黑霧在月牙的上空翻滾著。仿佛將空間都吸了進去。

——能讓空間扭曲的倒漏，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