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晨光微曦。霧氣描摹出學校清涼的輪廓。空氣裡洋溢著……豆漿、牛奶、包子和煎餅的味道。意溪深呼吸一口,感覺自己的心情踏實而平靜。昨天晚上跟爸爸談了之後,一晚上都睡得很好,沒有做惡夢。
爸爸在清醒的時候,是個溫柔的人。她對這樣的爸爸抱有複雜的愛,天平的一端是相依爲命的親情,另一端是高度的戒備。但是,不管她心裡的否定的想法有多強烈,她和爸爸的血緣關係是無法改變的。
沒有做噩夢,也就沒有夢到未來。這一點,讓她隱隱約約有點不安。可這並不是她可以判斷和改變的,就像她的同情和悲傷無法拯救那個夢裡的她一樣。
教室走廊前面擠滿了人。
嘰嘰喳喳討論的聲音,和女生的尖叫聲,不絕於耳。
“好帥啊……就跟電影明星一樣誒!”
“天啦嚕,真的好有範啊……”
意溪好不容易纔擠過去,要進教室的時候,突然在嘈雜的人聲中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這觸電一樣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兩個都是金色頭髮,像是希臘雕像一樣的男性。年紀較大的那一個,穿著白色的休閒裝,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出一種成熟男性的魅力。他的手臂交疊著,一言不發地看著另一個人。而那另一個人,便是單淳。他們對峙著,給人一種一觸即發的緊迫感。
直到上課,那些圍觀的學生才作鳥獸散。意溪沒有把門關緊,外面的說話聲就“有意無意”地往她耳朵裡飄。
如果不是他們爭鋒相對,彼此的語氣都太差,意溪幾乎要以爲自己在做英語聽力了。
“我再說一遍,你這就跟我回去,別瞎胡鬧!”
“我不能回去,在這裡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單淳毫不退讓。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男人像是聽到了極其好笑的事情,“來這裡念高二!你的學位不要了嗎?更何況你連中文都沒有學過,來這裡能做什麼事情,浪費生命?”
單淳甚至都沒有學過中文嗎?那他的名字是誰給取的,那他是怎麼聽懂他們說話的?班導說他拿了青少年科技大賽的冠軍,是個很聰明的人。如果那個中年人說的是真的,那單淳這屬於天才吧……有些單詞意溪沒聽懂,但單淳好像是放棄了什麼東西纔來的……
“我跟別人有過約定,不能說。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單淳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我會把中文學好的。”
他斬釘截鐵的態度讓意溪聽愣了。中年人似乎也停頓了一下,才問:“你的物理呢,不要了?”
“……在這裡沒準能找到新的思路,物理是我的生命,我不會放棄的。”
福德醫生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格,一旦他認定了什麼,那是怎麼勸都不會更改的。但是也正因爲如此,他說出口的保證,也都珍貴得不容質疑。
他的態度軟下來,但兒子一言不發跑了這麼遠還是讓他生氣的。想了想,他給單淳留下一句話,“我可以考慮一下……我這麼說可不代表我贊成你啊,要是我發現你學了半年還說不好中國話,你就別想再離開新澤西了。”
“爸,我成年了。”限制我的人生自由可是違法的。
福德醫生又要發作。但是單淳上前一步,很大氣地抱住了他。
“爸,我愛你。”
福德醫生被這毫無徵兆的告白驚得怔了,過了一秒才伸手去拍單淳的背,“我也愛你,兒子……你在這裡可要定期檢查身體,還要注意安全……”
“爸,”單淳打斷他的話,在這種場合下父母唸叨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但是他聽到這裡就夠了。“我去教室了。”他提醒著福德醫生。
“哦。好。”看著自己的兒子,福德醫生心裡涌出不捨的情緒。他看了兩眼教室門,轉身走了。等出了學校他又想,不能放任兒子這樣下去,這太荒唐了。就算是讓他在這裡學語言吧,下個學期一定要把他帶回去。
上課的時候意溪頻頻扭頭看著單淳。單淳早就察覺到她的目光,但他大大方方地,坦然地扭過臉去,讓她看。這個動作倒讓意溪不好意思了。
“不是冒犯你啊。”她首先用英語申明,然後把腦袋埋在書後跟單淳對話:“剛纔的那位,是你爸爸嗎?”
“沒錯。”單淳緩慢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那,他要帶你回去嗎?”問完之後意溪察覺自己話裡的信息太多了,忙解釋道,“我沒有偷聽你們說話啦,只是不小心。”
單淳彎了彎嘴角,邪門地笑起來:“你問這個,是捨不得我嗎?”
意溪僵硬地轉移自己的視線。她好心關心一下,這人要不要這麼厚臉皮,這麼可惡啊!
……
午飯的時間,意溪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照例偷偷地從課桌裡拿出自己事先準備的午飯。說實話,在教室吃飯是違反規定的。但是去食堂吃飯要充飯卡,她很久都沒問家裡拿錢了。
而且,就算去食堂,她每次也都是一個人。
好在,自己給自己做飯已經變成習慣了。
沒過多久就有腳步聲響起,意溪慌慌張張地收起飯盒,一口飯噎在嗓子裡,她倉促間也找不到水喝,只能一直捶著自己的前胸。
淡淡的檸檬清香出現在身邊。有人往她桌上放了一盒酸奶,然後還幫她拍著後背順氣。
意溪已經猜到是誰了。又是始作俑者又是“救命恩人”,意溪還真有點哭笑不得。感覺自己好受了一點之後,她對他做了個“OK”的手勢。
“謝謝你,”意溪看著她的同桌,還是決定真誠地道謝,“你是個非常好的人。”
被髮了好人卡可是渾然不覺。看著意溪總是爲了遷就他而說英語,單淳的心裡有點觸動。“跟我在一起可以隨便說中文,”他拉開椅子坐下來,“反正我也聽不懂。”
“……不是說學不好中文就要回家去嗎?”意溪並不理會他的冷笑話,還是堅持用英語跟他對話,這麼多年雖然成績不太好,但也不是白學的,“你不是有事情要完成嗎?”
“真的那麼捨不得我嗎?”單淳忽然欺近意溪,在隔了手指粗的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要是再近他們的鼻子就要撞上了,“不如你來教我中文怎麼樣?”
他藍色的眼睛裡光華流轉,有種醺人的美,意溪就像是被蠱惑了似的,凍住了自己擡起來的手。這樣的場合和氣氛,這樣輕浮的語氣,是當得起女生一個耳光的。
他盯著意溪看了幾秒,又退回去,哈哈哈哈地大笑了幾聲。
“我好高興,同桌。我好高興,真的。”
“……爲什麼?”她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嗎,很好笑嗎?
單淳卻沒有了解答。
“來教我中文吧,我需要你的幫助。”他重提話題,“我爲剛纔的行爲向你道歉,並保證那只是個玩笑。請問你可以爲我補習嗎,每天下午放學抽出一個小時來?”
意溪有點心動,因爲單淳那一句話。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直接地說需要她。也許是因爲長久以來的自我保護,她一直都沒有什麼朋友。明譯晨是她的朋友沒錯,但他從來都沒有需要過她,都是她在尋求他的保護和幫助。
她也看到了單淳的堅持。他一個人來到這樣陌生的環境裡,還爲此跟爸爸鬧了彆扭。一定不好過吧……
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她抱歉地對單淳笑笑然後掏出來看了一眼。這一眼之後她開始笑了起來,笑意止都止不住。“抱歉抱歉,”她還是這句話,“我教不了你了。”
“爲什麼?”
“剛纔收到了通知——博物館館長,讓我放學之後過去報到。”意溪眉飛色舞。她好高興,這是她找了那麼多地方,最想要的一份工作了。
可以課後打工,值得那麼高興嗎?單淳趴到桌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樣的意溪,覺得不太真實。
“以後可以搶先看到各種展覽啦……”不管怎麼說,是件好事啊。這種高興的時刻,真的需要有人分享一下,還好有單淳在旁邊。
“其實我的學習真的不好,”意溪的注意力回到單淳身上來,又試圖讓單淳打消跟她一起學習的念頭,“想學中文的話跟英語課代表溝通會比較順利吧,尚本悠她不僅性格好,還長得那麼……唔……”
單淳往她的嘴裡塞了一塊小蛋糕,阻止了她因爲興奮而把他往別處推的話題行爲。
晚上回去,難得地一身疲倦。
裡森很快適應了新家,鑑於對單淳的定位,準確無比地在單淳回到門口的前一秒開了門,“今天福德醫生找過來了沒有?”
單淳忽然肅穆了神情,“你乾的?”
裡森絲毫沒有受他的低氣壓影響,繼續闡述道:“此時此刻你應該跟朋友們呆在秘密實驗室,分析認爲不要改變這一點比較好。”
“那你就把我的消息放出去了?”單淳有些生氣,“你該知道,此時此刻的單淳20歲了,不是18歲……”
這時候,裡森的電子腦袋滋滋地響了兩下,他有些遲鈍地說:“滋……相似度95%,差別可以忽略不計。”
“怎麼可能忽略不計啊!”單淳抓著自己的頭髮在客廳裡暴跳起來:“用這副面貌出現在我爸面前很危險的啊!我差點就露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