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底,那只管訓軍的閑置教頭,竟越來越忙了。三天兩頭往京畿大營跑,只是,謹記著教條,不出三日,必回府寵妻而已。
后來裴炎的夫人到府上串門子,進門沒嘮嗑幾句,就開始左右旁顧,問她找什么,她說想看看大將軍家的那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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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云熙一頭霧水,一問之下才知道,說是鳳大將軍有句名言,每逢營中諸事完畢,天色卻晚,同僚們留他在營中消磨,他卻只說家里的貓餓了,他要回家喂貓。
那憨直的裴夫人一句話,讓夜云熙咂味了好幾日,又逮著機會,將那嘴賤的大將軍,搓耳揉面,一邊嗔怪數(shù)落,追著問他究竟要如何喂貓?一邊撩裙撲上,果真像那貓兒貪腥似的,膩味了好幾回,才作罷。
不過,見他忙碌,她也心安。皇帝明里貶他,暗地里仍是在重用他。當初撤了兵權,以一個空頭大將軍的身份,娶她這,朝中也無話可說。而這七月出征,放眼整個大曦朝,能夠掛帥領兵之人,興許,論戰(zhàn)績,論人心,除了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選。
想他前幾月里,夜夜翻看兵書戰(zhàn)記,閱得癡迷,想來也是為著這有朝一日,東山再起。也是,自古那些鐵血男兒,心中的凌云壯志,確實不是一時的富貴安逸就能消磨殆盡,那骨子里的征伐雄心,也不是溫香軟玉在懷,就能全部替代的。
可一思及那北上征戰(zhàn),心中就提前起了離愁別緒。這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又要喊打喊殺的,刀箭無眼,雖說是龍精虎旺的男兒身,可總覺得,又要他到那槍林箭雨中去奔命,想著就心疼。
此前那般刀傷劍口,蠱毒禁術輪番折磨,現(xiàn)在又連腦中記憶也給抹去了一截,在她看來,那看似精血旺盛,體格強健的人,真如稚童般脆弱,便只盼他也如曦京那些身驕肉貴的紈绔子弟那般,一輩子富貴驕奢,錦衣玉食,好生養(yǎng)了,才好。
且那雍州城里的皇甫熠陽,只聽說是頭風隱疾發(fā)作得厲害,連皇位都傳給了三歲的皇子,也不知是怎樣的光景,終究覺得自己虧欠了他許多,從私心來講,還是盼著他能安好長命才是。也就有些不愿這戰(zhàn)爭能夠打起來。
日子過得安寧靜好,反而越發(fā)有些閑愁掛心頭,生怕眼前的一切皆是夢,一朝囫圇醒來,便會物是人非,實在是,再也經(jīng)不起那種痛徹心扉。
幸好,入了五月,迎來送往的事情接踵而來,身體勞碌奔波,又成日替別人操閑心,倒也消了些閑愁。
先是西凌使團離京,小大王在臨走一夜,終于徹底撤了那小兒老成的大王作風,強行爬到她的被窩里來,哭得稀里嘩啦,說是他以后每年都要來看她,要她將他住的那個院落留著,不要給了別人住。她自然是溫言相哄,滿口承諾。
把鳳玄墨慪得一臉黑沉,卻只能被這對情深意重的半路母子,異口同聲,齊了一條心,攆出門去,無奈睡了一夜書房冷榻。
第二日,自然是出城十里相送,將他喜歡吃的,喜歡玩的,當然,也有那些教他學好的文武書籍,裝了幾大車,連帶著她替他尋的曦朝名儒師傅,齊齊送上。
順便,也將阿依蓮送走了。她私下里,與那心比天高的女子又談過一次,說她如今漸漸恢復如常人,便再無理由,賴在將軍府白吃白喝。便給了她兩個選擇,其一,曦京世家公子,只要她看得上的,都可以去想辦法撮合;其二,此次西陵使團回草原,她可以跟著去,小大王那里,可以將她當姑奶奶一樣供奉著,待一輩子。
夜云熙以主母的架勢,開口攆人,口氣大,條件高,話又說得重。阿依蓮心氣高,自然不愿聽她安排姻緣,便選了第二條,決定回草原上,尋她的緣分,過她的生活。
風玄墨知曉后,也無話可說。可那心機深沉的女子,臨走時,又主動來找她,與她說了些神神叨叨的話,就像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顆陰暗的種子——
那冷眉冷眼的女子,心中門兒清,說得高高在上,沒心沒肺:
“你請人治好我的手腳,不過是好將我趕走而已,所以,不要指望我謝你。之前,我哥哥討厭你,對你有誤會,我承認,是我在他面前說了些無中生有的事情。可是,你也不要自得,以為自己有本事讓他信任你,對你千依百順。其實,他記不得你,疏遠你,甚至討厭你,仇恨你,都不見得是壞事。你莫要忘記了你的克星命,你越是這樣纏著他,說不定反倒害了他。”
這一番話,讓她在后面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備受煎熬,此乃后話。
只是,彼時,只當那阿依蓮愛而不能,求而不得,胡言亂語而已。加之前腳送走了西凌人,后腳就來了東桑使者。那東桑小王爺?shù)娜A麗排場,和層出不窮的妖嬈花樣,讓她應接不暇,焦頭爛額,便暫時扔了這顆種子在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里,幾近遺忘。
且說東桑人抵京那一日,夜云熙亦隨著太常寺官員,出城接迎。一身宮裝,垂手腹下,頂著明晃晃的艷陽,站在明德城門下等。
曦京人喜歡看熱鬧,尤其喜歡看漂亮花哨的熱鬧。上個月西凌人來,赫連托雷,一乳臭未干的黃毛小兒,穿一身彩繡胡服,寶石掛飾,領著一干同樣珠光寶氣的草原兒女,騎著高頭大馬進城。曦京人就將從明德門進來的整條朱雀大街的兩側輔道,擠來個水泄不通,看得哈喇子流。
而這次,遠遠看著官道盡頭,迤邐而來的儀仗隊伍,夜云熙不僅替身后城內(nèi)的那些曦京人擔憂,尤其是那些一大早就在街道兩邊等候的女孩兒們,莫不要興奮得暈過去才是。
一溜煙的寶馬香車,華蓋大木,七寶流蘇,執(zhí)仗與隨侍的,不是大馬金刀的重甲侍衛(wèi),而是清一色的雙髻少女,清一色的素紗輕衫,粉藍腰飾,還有那清一色的眉心一點朱。
長長隊伍,款款行來,如一群釋梵天女入凡塵。待行至城門下,那翩翩佳公子從馬車中跳出來,眾人只覺得妙不可言,那面如珠玉,渾身流光的兒郎,確實不該用須眉男子來襯,就該用這些如花少女來托。
如鮮花烘美人,眾星拱明月,在清一色的清麗柔美中,他就是最奪目的焦點。他亦是眉心一點朱,卻柔中帶剛,雌雄難辨,卻攝人心魄。
接下來,禮樂聲中,城頭炮鳴,雙方禮拜,圣旨接迎,套話寒暄,按照接迎外邦使者的規(guī)格,一應做完。末了,那妖孽幽幽行至她跟前,故人兩相看,皆笑而不語。
“一別兩年,姐姐一點都沒有變。”終是還有些少年心性,熬不過她的沉著氣度,先出聲敘舊。
“你倒是長高了些。”夜云熙這才笑著回他,竟要微微仰頭去觸他眼神。兩年時光,萬水千山,她哪能不變?只是眼前這人,倒是長高了不少,且那通身氣度,蛻了許多青澀毛躁,多了一些成熟風流,越發(fā)妖嬈。
“嗯,好像都比姐姐還要高些了。”澹臺玉順著她的話,抬手從她頭頂一橫,比至自己眉眼間。前一刻在比身高,下一瞬,卻跟變戲法似,從袖中翻出一朵花來,迅速插她發(fā)髻上,趕緊退開兩步去,凝目一賞,又拊掌笑說:
“來時路上,在路邊山坡發(fā)現(xiàn)這朵‘菱花湛露’,未曾這粉藍的牡丹,配姐姐今日的紫色宮裝,竟是絕配。”
這兩國邦交,廣庭大眾下,禮節(jié)儀式之上,他往她頭上戴花?夜云熙突然有種預感,接下來,她會死得很慘,不僅是在漫天的朝野八卦中,更實質性的,是將軍府里,黑臉天神那一關。
可是,戴都戴了,她又不能翻臉,連手都不能抬了去摸,只能當做無傷大雅的瀟灑風流,堆了笑意,穩(wěn)了身形,維持著主人該有的大方與優(yōu)雅,接著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就在眾人轉身,準備入城的一瞬間,她眼尖地瞧見,長長的車隊最末端,那輛很不起眼的馬車里,跳下來一個很不起眼的人,同樣是素紗輕衫,粉藍腰飾,同樣是眉心一點朱,與其他隨行侍女沒有什么兩樣,然而,她卻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是誰!
“姐姐,在尋什么?”澹臺玉見她蹙眉凝神,臉色突變,便側頭過來問她。
“沒尋什么,走吧。”夜云熙回頭,笑了笑,若無其事,施施然將那人引入城門。
入城,過朱雀大街,遂引起那些曦京女孩兒們的歡喜驚呼,興奮尖叫,還有那些漫天砸來的鮮花。
……
那年五月,拜東桑使者一行所賜,眉心一點朱,迅速成為風靡整個曦京城的時尚。下至坊間花娘,上至宮中妃嬪,都跟這東桑風尚。據(jù)說,皇帝一日來了興致,將就那支上書房里的御覽朱筆,親自給某個愛妃畫了眉心一點砂。
然而,只有一對夫妻,不追這炙熱潮流,厭惡那眉心朱砂,可不就是永興四坊盡頭的鳳大將軍家,究其原因——
鳳大將軍說,見著那一點朱,就想起那個不男不女,給他的夫人亂戴花的東桑小淫王。
將軍夫人說,見著那一點朱,就想起那個將自己偽裝成隨行侍女,暗中奸詐使盡的東桑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