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后面那兩人也跟著進屋,坐定了,才知道是個怎樣一件邋遢事。那阿依蓮一副小姐派頭,端得老起,自己不做聲,只叫那個叫做花鈿的丫頭,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那丫頭倒也口齒伶俐,嘰里咕嚕便是一通說道:
“蓮姑娘近來,日日服著徐太醫(yī)開的那個接筋續(xù)脈的方子,有些起色,漸漸手能抓握,腳也使得上一些勁了,可這些日子總是心虛盜汗,五臟翻騰,還常常上吐下瀉,幾近昏厥,今日又吐得厲害,便讓奴婢在坊間請了郎中來看,便是座上這位江郎中……”
花鈿一邊說,一邊抬手指認座上一人,那江郎中趕緊點頭示意,她又繼續(xù)往下說:
“江郎中看診了半響,也找不出病由,便問蓮姑娘,可服過其他藥石,蓮姑娘就讓奴婢將徐太醫(yī)開的方子給他看。卻不料江郎中說,方子有幾味極其威猛的藏疆之藥,耗精虧血,久服之下,手腳筋骨倒是可以治好,可是,只怕連命也給消耗得差不多了。蓮姑娘想著那徐太醫(yī)的方子,哪能有錯,怕這位郎中判斷有誤,便又讓奴婢多去請了幾位來看,便是座上這幾位郎中,他們皆是一樣的診斷。”
花鈿一口氣說了,座上那一群江湖郎中,也跟著齊齊點頭,言下之意,花鈿所言屬實,蓮姑娘的癥狀也不假,那虎狼方子的厲害,也無半點虛言。
夜云熙有些哭笑不得,這阿依蓮,真當自己是這曦京城里的嬌小姐,也真當她夜云熙是個好糊弄的傻瓜?這么拙劣惡心的伎倆,也拿來跟她斗?隨便找了這么一群人來,個個獐頭鼠目,毫無氣度,就要質(zhì)疑曦宮太醫(yī)之首的藥方子?這些人,坐在她的廳堂上,她都嫌厭煩。
心下頗為不屑,也就無意與這些人多話,只轉(zhuǎn)頭去看鳳玄墨,只想看他的反應。那人倒也無甚臉色,似乎是將花鈿的話認真想了想,沉吟了片刻,輕聲與她說到:
“要不,公主明日再請徐太醫(yī)過來診一診,問一問?”
言下之意,還是不輕信,不偏袒,問清楚了再說,倒也聽得。他不說,她私底下亦要去問問徐太醫(yī),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她對那位太醫(yī)之首的了解,德重于術(shù),是不會有如此差錯的。
只是,她有些擔心的是,如此去質(zhì)疑徐太醫(yī),那老爺子是要跟她翻臉的,這位姓徐的,看著沒有鸞衛(wèi)營中那位那么嘮叨、矯情、火爆,其實,那烏紗官帽醫(yī)官赤袍遮掩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想想也是,如果她是徐太醫(yī),享著宮廷供奉,領(lǐng)著太醫(yī)院,卻別被一群赤腳行醫(yī)的半吊子郎中質(zhì)疑挑釁,她亦不屑的。當下便輕哼一聲,冷冷說到:
“就怕,明日請不動徐太醫(yī)。”
哪料那可惡的花鈿,唯恐天下不亂,又來了一番添油加醋,煽風點火:
“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說得猶豫,卻又是急不可耐的神色。
“你說便是。”風玄墨亦有些不耐,讓她直說。
“那日,徐太醫(yī)來給蓮姑娘診治,公主對徐太醫(yī)說過一句話,被奴婢……偷偷聽見了,公主說的是,只需將蓮姑娘的手腳傷治好了,其余的……無需擔憂。”那花鈿就吞吞吐吐地說了,意思卻再明白不過:公主與太醫(yī)本就串通好了,明里治傷,暗里害命,本是一丘之貉,明日再請來也無用。
那些座上的郎中們,神色就有些尷尬,這內(nèi)宅之斗,聽多了,要爛耳朵的。風玄墨的臉色也有些陰沉,抬眸直直看向她,想要在她這里尋個答案,也不知是,想聽她承認,還是否認。
夜云熙就開始笑,先是輕輕地嗤笑,幾聲過后,仍是意猶未盡,止不住那心氣上涌,倒得后來,已是笑得花枝亂顫,眼淚直冒。明知那刁奴信口雌黃,卻叫她如何否認?那句話,偏偏她說過!所謂的無需擔憂,她的真正原意,無論是難尋的天下奇藥也好,還是需要重金打點與酬謝也好,都無需擔憂。她的赤子心意,只有將阿依蓮治好了,她才有理由將她嫁出去,也才能讓那人放心。
可如今,掐頭去尾,放在這里,倒成了她這陰狠主母要害人的證據(jù)!
“這句話,我說過。”含淚笑罷,她一口承認了。她說過的,她不屑狡辯。
眼看著風玄墨的臉色,更沉了些,她的心,也跟著沉下去。在他心里,她仍然還是那個陰險狡詐,心狠手辣的驕橫公主嗎?可是,既然厭惡她,先前在那桂宮春樹下,在那大殿宮宴上,在那幽暗馬車里,又來惹她做什么?
“將軍大人,你若還信我,請容我稍后再與你解釋。”心沉了,反倒定了神,她不想浪費口舌去作些辯解,也不想哭哭啼啼地求他信任,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是,收拾那個一再觸犯她忍耐底線的賤人,老虎不發(fā)威,真以為她是病貓!當下銀牙一咬,忍著頭暈,穩(wěn)穩(wěn)地站起身來,拿出那當家主母的威嚴,清冷說到:
“等我先清理門戶!”
繼而,先是笑顏綻放,客氣地將這群江湖郎中驅(qū)逐了:
“今日府上之事,勞駕諸位,等下自有重金奉上,聊作酬謝,這內(nèi)宅之事,讓諸位見笑了,也請諸位,笑過便忘。時辰不早,就請先行回避。”一番客套話說來,外加重金封口費,有面子有里子,頃刻間,將那群烏合之眾,攆了個精光。
接著,又招呼她那兩個貼心的侍女進屋來,支使開來:
“紫衣,去給我泡一壺醒酒茶來。”她這頭,暈得厲害,在宮宴上飲了那么多酒,放在往日,早就癱作一團,睡得不省人事了。
“青鸞,叫兩個人進來,即可將這花鈿關(guān)進柴房里,不吃不喝伺候著,先關(guān)上半月。”那兩個婢子聽了,利落轉(zhuǎn)身,趕緊出門辦事。
“公主,……夫人,為何要關(guān)我?”花鈿一聽要關(guān)柴房,有些慌張,口中問她,卻是趕緊轉(zhuǎn)頭去看輪椅上的阿依蓮,又去看鳳玄墨。莫不是以為,那兩人會是她的救星?
夜云熙不等那兩人出聲,搶著說來:
“第一,你本是專事照顧蓮姑娘,理當貼身相隨,正月十六,你卻疏忽失職,讓她掉進水里;第二,今日這廳堂上,你一小小奴婢,卻搶著說話,欺主犯上,且還當外人的面,亂嚼內(nèi)宅之事,攛掇謠言,挑起是非,絲毫不顧府上顏面。——且不說你那日信口雌黃,說我推蓮姑娘入水,也不說你今日的一番話,說的是真是假,是不是為虎作倀,只消上面兩點,就足以將你杖罰了,逐出府去,關(guān)你進柴房,已經(jīng)是我宅心仁厚,對你開恩了。”
她一席話說得句句在理,密不通風,風玄墨便未出聲,由她。青鸞那丫頭也忒快,轉(zhuǎn)眼間,便帶著兩個壯實的小廝進來,將花鈿拉扯住,帶了出去。
阿依蓮見狀,自然是一臉憤然,卻瞬息神色變化,壓了沖動,只委屈著一張病容,抬臉向風玄墨求救。
夜云熙實在不想見那做作矯情,又搶先劈頭蓋臉,就給那蓮姑娘一陣好罵:
“阿依蓮,藥方子的事情,明日我請徐太醫(yī)過府來,自然給你一個解釋。正月之事,今夜之事,看在大將軍的面子上,我都不與你計較,你若還想待在這將軍府里,就給我安生些,別耍些下三濫的花招!”
“哥哥,你瞧見了,是她容不下我。”阿依蓮始終不與她正面說話,只朝著風玄墨訴苦,反倒顯得她是那蠻橫不講理的主母,而她蓮姑娘,才是一朵忍氣吞聲,寄人籬下的小蓮花。
“你說得對,我容不下你,可你也得將身上的刺收斂了,讓別人容得下你!”夜云熙再次搶著接了。她不給風玄墨說話的機會,怕他左右為難,亦怕他,出口就要傷她。
說完,拂袖撤身,抬腳就往內(nèi)宅里去,紫衣端著醒酒茶進來,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喝,她的酒,已經(jīng)醒得差不多了。鳳玄墨要是在乎她,自然會追上來,聽她解釋,或者,至少,來找她問個究竟。
哪知,一直到回了房,更衣,洗漱,在堂中撐著眼皮等了半響,又上床渾渾噩噩了眠了半宿,都不見那人來。
正心急火燎,想著要不要自己擱了架子,揣了面皮,上前去找風玄墨,把事情說清楚,這等待的煎熬,真心受不住,且那人都說了,要想待她好,她只想討些溫存。
卻聽到外間一陣動靜,青鸞進來說,是阿依蓮跳池子自盡了。
她一個翻身坐起來,跳下床,就要去看。青鸞趕緊拾了披風,追上去給她披了,一邊趁機把話說完:
“公主別急,當時大人也在園子里,已經(jīng)給救了回來。”
她關(guān)心的,不是有沒有救回來,那作死之人,通常都是死給別人看的,哪里這么輕易就真的尋了短見?她只是想去看看,這阿依蓮,究竟要將這將軍府鬧成什么模樣?等了半宿,風玄墨都沒有來,她就知道,一定是被那病體纏身,連行走都不便的賤人給纏住了,那心地純善的兒郎,哪里禁得住他那楚楚可憐的妹子一番哭泣糾纏?
待入了園子,進了那處幽居,見阿依蓮閉目躺了,風玄墨坐在榻邊,靜靜守著。一如那花燭之夜,她一腳踹門,看到的景象。
鳳玄墨回頭看見是她,便嘆了口氣,深重的語氣,帶著乞求,對她說到:
“公主仁慈些,放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