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流成河,萬卷化成灰!賀蘭伊,你怎么能……將這些燒得精光!”
聽著那聲嘶吼,夜云熙從石階上下來,踏入這空蕩地宮。才行兩步,便覺腳下所觸,不是粗澀堅硬石板,反倒有些微微軟彈。借著四壁幽光一看,那光滑澄亮之感,難道,真是熔了的黃金鋪就?
不覺驚訝,又走上幾步,感受鹿皮靴子走在上面的彈軟觸感,再舉目打量這四下,地宮中央的地面上,有個半啟的圓形空洞,隱約聽見下方的流水聲。石壁上,有些暗藏機關——那些機關輪廓,她在澹臺玉給她畫的《百工開物》圖譜上,依稀見過,應是冶煉之用。
黃金流成河,萬卷化成灰!難道,這個寶庫,是一個熔爐,賀蘭伊所謂的封印寶藏,就是用血觸動熔爐機關,將黃金和書卷齊齊高溫熔了,從中間那個地門,流入下面的地下河流,讓這滿地寶藏化為空?
她幾乎能想象,當日城破,將將生產,走過女子最艱難的一關,卻發現遭血誓之人背叛的賀蘭伊,會是一種怎樣的狠絕心境。你們不是沖著寶藏和城池來嗎?那我就將這雕梁畫棟的城池燒了,將萬鈞黃金與萬卷藏書用高溫熔了,再將這滿城廢墟用風沙埋了,自己挫骨揚灰,那就讓一切同歸于塵土。
想通了其中關節,夜云熙就忍不住開始笑,清冷笑聲一出,四壁返她以更陰涼的回聲。她終于明白,為何棲鳳城外天門關,西凌王會將她錯認作賀蘭伊。不因長相,而是心性。將心比心,如果她是賀蘭伊,處在那毀城之際,她也會這么做的。
只見賀蘭錚坐在地宮中央,那空洞地門一旁,垂頭低吟,斷斷續續,忽抑忽揚,卻不似那祭司的梵音咒語,倒像是交雜著哭音笑意,不知在說什么。
她就走過去,于他身旁蹲跪下來,凝神聽他言,仔細辨聽了幾句,便聽得滿腹疑慮,又撩起那遮面的銀發去瞧,是先前瞧過的那副妖道容顏,聲音也無差,是賀蘭錚那冷冰冰陰沉沉的嗓門,可是那話語,卻如魂靈附體:
“哥哥,你那么能干,其實,這狐族之首,本該你來做的,那些咒語與配方,我真的記不住,學不來,要不,以后,我依然四處去玩,你就留在城里幫我,好不好?……
“哥哥,那些法術,你不要學了,窺天太多,會折壽的,你瞧你這頭發,最近,又生出些許多銀絲來……
“哥哥,我在戈壁里,救見一個人,他說,他叫赫連赤那,是西陵草原的王。我有些喜歡他,就把血誓給了他,把身子也給了他……
“哥哥,你帶著這五百人,從地宮下面出去,我的孩兒,也請你將他養大,讓他報今日之仇,可是,你也要護他平安一生……
“哥哥,你與我說實話,北辰人是不是你引來的?云都城下有寶藏,是不是你告訴他們的?我懷了赫連赤那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你告訴他們的?還有,我派去草原的人,是不是你讓他們不找赤那,只找他的王后的?……
“哥哥,你說你沒有做過,我且信你,可是,若你騙我,我就傾盡我的天狐靈血,讓腳下的黃金流成河,萬卷化成灰……”
一句接一句的低語,聲情并茂,如臨真境。夜云熙知道那是誰的話語,可是,一個須眉男兒,陰陽怪氣的聲音,在這陰冷地宮中響起,縱然惆悵,但更是說不出的……詭異。
她正覺有些毛骨悚然,那妖道猛地抬起頭,露出臉來,沖她逼過來,嚇得她一個仰身,坐在地上,又聽他撕裂了聲音,沖她喊來:
“賀蘭伊,你早就知道,對不對,在你眼里,我跟赫連赤那一樣可恨,對不對?所以,我一出城,你就開始懲罰我,對不對?可是,既然你知道,為什么還要讓我逃生,為什么不把我同那些黃金一起熔了?哦,不對,你讓我煞費苦心,臥薪嘗膽,折壽施法,二十余年,一心重回云都,到頭來發現一場空,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是不?”
夜云熙被他喊得無奈,正待起身躲遠些。賀蘭錚卻一下撲過來,捉住她雙肩,將她朝壁上明珠光亮方向扯,盯著她的臉,仔細打量了一番,又扔抹布似的一把扔開她,嫌棄的嘟囔:
“賀蘭伊,你怎么變成這個模樣了,太丑了,跟你的阿狐兒挑的那個什么公主,一樣丑……”
她聽得哭笑不得,又生出些狐疑猜測。這喜怒無常,心思敏感之人,突然受了強烈刺激,會不會……趕緊爬起身來,自己先站穩了,試著去扶他。那賀蘭錚,此刻,側身躺在地上,曲腿抱臂,恨不得將自己蜷縮成一個球。
“我扶你起來,好不好?”夜云熙扶住他手臂,輕言細語問他。
“你走開,我起來做什么,這里黃金為床,這么舒坦。我就待在這里,等賀蘭伊來找我算賬……她這會兒,出去玩去了,那死丫頭,成日只知道玩,八成又去戈壁對面,找那個赫連赤那去了,真是不明白,那五大三粗的草原男人,有什么好喜歡的,什么眼光?……幸好,她兒子肖她,不體父,不然,若是長成赫連赤那的憨熊樣,我早就一腳將他從天穆山的山崖上踹下去,哪還會有耐心將他養大……我今日應族人之求,施了三次法術,還煉了一爐蠱毒丹藥,現在困了,我要睡了,不要吵我睡覺,出去時,記得把門關好,不送。”
果然是一家人,動不動就說自己要睡了。少頃,就聽他鼻腔里哼起了一首模糊的小曲,雙臂抱懷,朝自己身上輕拍,是在哄自己睡覺嗎?那調子,她聽過,鳳玄墨說,那是一首西疆的生辰曲。
夜云熙終于確認,賀蘭錚,這位通天入地的云都城大祭司,徹底瘋了。大夢初醒,返老還童,已經沒了秩序,亂了時光,分不清真幻。應了那句俗言,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想起鳳玄墨曾癡癡求她,求她可憐他的亞父,她那顆在權謀中浸得太久的心,一直不以為然。此刻才知,原來那心思純凈之人,老早就識破了他亞父的本心與實相。
見著那蜷縮如孩童的身軀,哪還有先前的瀟瀟風度與凌人氣勢,不由得感嘆,這天意造化,半日功夫,就要一個人換了心與面。心生憐憫,卻又拿他無奈,暫且留了他在那舒坦黃金床上,轉身沿著石階上地面來。
鉆出地宮,第一眼,便是看向天上日頭,瞧著那漸漸西垂的光線,心也跟著沉了一截。第二眼,去看石階上躺著的鳳玄墨,隨著斷壁陰影的蔓延,那心細的薩力和,竟然將他又挪下來幾個臺階,保持他在暖陽的溫暖中。
夜云熙不禁莞爾,也許,是她錯了,正如薩力和自己所言,他是有心的。遂走上前去,對這有心之人,直接說到:
“地宮下面的寶藏沒了,大祭司瘋了。”
薩力和坐在鳳玄墨身邊,聽她說了,除了眼皮抬了抬,將銅鈴目光投向她,表示他聽見了以外,全身上下,巍然不動,依然一尊亙古鐵塔。似乎,這個剛剛才將一個厲害人物逼瘋的消息,再加一個厲害人物變成瘋子的消息,都沒有在他心上,掀起波瀾。
夜云熙突然覺出這鐵塔的可愛,再上兩步臺階,至他坐處低了兩階,站在他面前,略略俯身,剛好與他對視,正色凝目,認真問他:
“五百隱者,有為首之人嗎?”通常,但凡集合之眾,不論國之軍隊,府兵差役,還是私宅保鏢,護院奴仆,主人之下,應是還有一個統領之人的,便于差遣調度,專職管理。層層馭下。
“有,是我。”薩力和答,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如果大祭司他……沒有辦法再發號施令了,你聽誰的?”她適當措了言辭,又問他。
“聽云都之主的。”薩力和目光如炬,與她對視。言簡,卻意賅。
“你又如何認定,誰是云都之主?”夜云熙繼續探他。
“云都規矩,誰執玄墨劍,會三十六式秘傳劍法,誰就是狐王血誓所擇的云都之主。”
她突然別開頭,看了看一地陽光中,那安靜躺著的人,再去看滿眼亂景,忍不住滿臉笑意,又忍不住淚水如泉,就在那陽光中,仰頭,笑得滿臉淚水。去年正月,她吵著說要學劍,那木頭,悶聲悶氣地嫌她笨,說是挑了一套最簡單的三十六式,教給她……原來,在那浪蕩歲月,她尚且吊兒郎當,他就準備,要傾其所有,給她嗎?
情思激蕩,那偏移日頭,卻又不容她沉醉,趕緊抬袖了抹淚,低頭一陣尋找,將先前擱在角落里的那柄玄墨重劍,尋了過來,打橫捧了,要薩力和來接,薩力和見狀,在身側搓著自己的雙手,不知所措。
她明白過來他的疑慮,卻又執意要他接:
“薩力和,你無須顧慮,我只不過是暫且以云都之主的名義,請你,做狐王的執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