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生于帝王家,各種呼風(fēng)喚雨,作威作福的滋味,沒少嘗過,可這皮肉之苦,噬心之痛,也沒少嘗過。
明明遇上一個自己喜歡的兒郎,卻又不得不自斬情根,義無反顧地去北辰嫁一個自己懼怕的;明明看著是駕著祥云來救她的英雄,倒頭來卻是請她入狼窩的西凌人;費盡心思,一點點地僵持、對峙,不讓那蠻子污了她,自以為是斗智斗勇,昨夜才發(fā)現(xiàn),她的清白與性命,不過是別人的施舍,比如,澹臺玉的拼死相護,阿依蓮的隨手一擋。
明明等到了她的鸞衛(wèi)們,奔襲千里,前來帶她回家,卻被赫連勛一根繩子捆了,綁在這木樁上,折辱她的兒郎們,威脅她最在意的人。
所以,當(dāng)那木頭真的棄了武器,一步步蹚著水過河來時,她的心里急得都快要炸開了,連日的急,一夜的冷,腹中的饑,喉間的渴,身上的痛,仿佛統(tǒng)統(tǒng)消失,只有耳邊那一聲聲幻聽大于真切的蹚水聲。這木頭傻子,赫連勛那人,只懂得拳頭與殺戮,怎么能與他講理?
而當(dāng)赫連勛被一箭鎖喉,轟然倒地時,她與所有人一樣驚駭抽氣,但也暗自松了口氣,那叫阿依蓮的女子,口口聲聲恨不得將她的負(fù)心人碎尸萬段,可終究,還是對這個曾經(jīng)的未婚夫婿,有著深深的愛戀吧,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終是舍不得讓他死。
而眼下這一刻,那愛恨交織的女子,為她的愛恨情仇,重新找了一個靶心。重新點了一支火箭,朝著木樁這邊瞄準(zhǔn),帶著一臉詭異的笑意,那張笑臉上,還有夜云熙前幾日抓過的兩道指痕——一如夜云熙此刻的額角,有著紅紅一抹朝霞一樣。那笑里,有嫉妒,有怨恨,有嘲笑,還有些不甚明了的意味……對將死之人的同情?或者其他?
夜云熙的心神便再次崩塌,這瘋狂的女人,舍不得殺他,卻恨不得殺她。
“阿依蓮——住手!”她聽見鳳玄墨站在河灣中央,狂怒地大喊。而那阿依蓮,卻恍若未聞,手指一松,火箭出弓,直直朝著木樁飛來。
夜云熙閉上眼睛,等著這一刻的凌遲。她從頭到腳,散亂的長發(fā),身上的單衣,裸露的肌膚,已被烈酒浸透,腳下堆滿的干草畜糞,也是酒香濃烈。等那一箭射來,沾了她身上任意一個地方,或是腳下任意一根干草,她便只去見草原天神去了,沒準(zhǔn)赫連勛此刻,正在不遠(yuǎn)處等著她。難不成真的跟那蠻子才是一對鬼命鴛鴦?
一時間,心思迷離,恍若離魂,卻半響不覺那箭沾身,也不見有灼熱升騰。睜開眼來,低頭一看,抬臉感觸,她忍不住失聲笑起來——
許是清晨露重,許是神靈相護,那支箭射在了她腳下的干草堆里,冒著些火星子,卻未能迅速點著,成炙烤之勢。而且,最巧不過的是,下雨了。草原上的過云雨,不知何時飄來一朵陰云,淅淅瀝瀝就澆起雨來。
夜云熙抬起臉來,讓雨水濕潤干渴的雙唇,啞著嗓子笑,再靠在高高的木樁上,看著眼前的一片混戰(zhàn),如同看一出刀光劍影的折子戲。
赫連勛已死,阿依蓮也不見了蹤影,西凌兵群龍無首,在混亂中開始逃散,淺水對面的鸞衛(wèi)們,踩著水花沖殺了過來,將那些腿短跑得慢的西凌兵們,變成曦軍的戰(zhàn)俘,或者,刀下的亡魂。
很快,眼前的混戰(zhàn)在雨幕中模糊起來,看不清誰是誰,看不清誰要殺誰。她也無心去看了,在她的眼里,只剩了一個人。她的阿墨,從河中央飛快地跑過來,于人群中奪了一把大刀,沿著最近的直線距離,一路狂砍,帶著一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面色,終于,來到了她的身邊。
她能在赫連勛的王帳里堅持三日,堅持到此刻,是因為不斷地說服自己,他一定會來救她。而此刻,她的等待終于來到,她有些激動,想哭,想將數(shù)日的委屈,甚至一生的委屈全部傾訴。卻又心中充盈,覺得眼前這淅瀝大雨,于她,是云開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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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玄墨幾刀割了繩索,將她從木樁上放下來,似乎是怕身上軟甲硌了她,便在這亂軍陣仗中,先解下一身防護,才跪下來,抱她。
一頭鉆進那個寬闊結(jié)實的懷抱,她終于覺得,整個世界瞬間安全了。
靠近溫暖,才覺得冷,夜云熙便朝那人身上依偎得緊些,卻發(fā)現(xiàn)他在隱隱顫抖;她想哭,淚珠子還未涌出眼眶,早已有滾燙的眼淚一滴滴地滴她臉上,夾雜在冰冷的雨水中,竟能清晰的感觸。
不是該她顫抖和哭泣嗎?怎的這人比她還傲嬌?摸著那顆如雷的心跳,她的委屈與痛楚,漸漸消散,這木頭,嘴唇微顫,卻半響說不出話來,全身僵硬,想將她抱得恨不得嵌進骨子里去,卻又像捧一顆易碎的珍寶般輕輕擁著她。她能感受他的心,他的焦急,急他來得太慢,他的心痛,痛她受到的傷害,他的歉疚,悔他未能護好她。
夜云熙此生,要的不多,再苦再難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人憐。如今有人待她如此,夫復(fù)何求?不由得抬手去替他擦淚,她也是傻,那張淚水雨水模糊的臉,如何擦得干凈,只得啞著哭腔,哄孩子似的哄他:
“阿墨,別哭,我好好的。”
“嗯……”那人用鼻音應(yīng)她,仍是止不住心中狂跳,微微顫著雙手,替她合攏那敞開的領(lǐng)口,又來撫她的臉,指尖一陣遲疑,終是觸上額角的傷痕,問得小心翼翼,結(jié)結(jié)巴巴:
“痛……痛嗎?”
昨夜與赫連勛廝打,賺了一身淤青與骨裂,加之一夜的捆綁寒凍,早已痛得麻木,此刻大雨澆在身上,又仿佛徹底澆醒了那些知覺,全身猶如千斤板斧錘砸,萬根繡花針灼刺一般。可她覺得,滿心的甘之如飴。
這大男人,在她面前,不管不顧地展露出孩子樣,且是在這兩軍混戰(zhàn)的陣仗里,卸了身上的鎧甲,棄了身后的戰(zhàn)場,只管與她交付真心與情愫。給她的滋味,是一種苦澀的甜蜜。
她便努力清了清嗓子,與他說些輕巧的,如同花前月下的溫婉敘話:
“阿墨,不要緊,痛過了。況且,我早就想學(xué)那徐妃半面妝,壽陽梅花印,這道傷痕,正好可以添一抹霞妝……”
饒是再拙訥的人,被她這寬闊胸襟與醇厚情意一激蕩,也無法自已,只見著那木頭一聲長長的抽氣,一低頭,便將她重重地吻住。他終是言拙,滿腔的激烈,吐不出半個字,干脆就……換一種表達(dá)方式吧。
這雨天草地里,遍野廝殺中,那滾燙的豐唇印下來,成為全身唯一的感覺,別是一番火辣滋味,夜云熙便熱熱地回應(yīng)上去,管他雨水淚水,管他喊打喊殺,只管倚躺在那人膝懷里,又伸手來緊緊抱著那顆俊俏的頭顱,任由他吻了個昏天黑地……
話說天上云收雨歇,地上戰(zhàn)事停息。在戈壁黃沙和青草上奔跑了數(shù)日數(shù)夜的鸞衛(wèi)騎兵們,終于開始喘氣,窮寇也莫追了,這番救回了公主,又稍帶撿了一地的戰(zhàn)俘,可以收工回家了。停下來找老大,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統(tǒng)領(lǐng)大人和公主殿下,在那高臺之上,旁若無人地,親得正酣。
兒郎們覺得有礙觀瞻,又不敢去打擾,于是,開始集體低頭,用腦門心子圍觀,這場戰(zhàn)地恩愛秀,心里卻偷著樂,哎呀媽呀,這犒軍的福利給的,真是新鮮刺激甜蜜蜜。
終是裴炎臉皮最厚,也最不解風(fēng)情,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兩人,那光景,大有恨不得下半輩子就這么一直膩下去之意。好歹公主還有個出嫁中的北辰皇妃身份,雖說私下里,也知道這二人有些奸情,可這不分場合,如此明目張膽,讓他們這些打工跑腿的,情何以堪?
遂一邊腹誹,一邊著人趕快尋了件干爽點的袍子,他拿了走過去,站在那高臺之下,高高舉了,然后開始辛苦地干咳。他心里隱隱著急,瞧那溫存熱辣勁,生怕這兩個向來都是無法無天、任性妄為的人,下一刻要在這幕天席地里打滾。
不過,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是自己想多了。他一出聲,那二人很快便分開來,殿下又轉(zhuǎn)頭過來看他,卻看得他心神一沉。他亦算是公主身邊跟了好幾年的舊人了,差不多各種千奇百怪的公主模樣,他都見過。可眼前這仿佛剛從刀山火海中走了一遭過來的乞兒狀,還是第一次見著。
最糟心的是,公主殿下還在笑,笑得一臉的融融暖意,又用嘶啞得不成聲的聲音對他說:
“裴炎,謝謝!”
謝謝你們對我不離不棄,謝謝你們奔波千里,一路砍殺來救我,謝謝你們讓我安好如初。
一句話,說得裴炎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看著那張慘兮兮的真誠笑臉,他突然覺得,承受不起那句謝謝。六月十九,公主在黃金路上被劫,六月二十,鸞衛(wèi)騎兵從天門關(guān)出發(fā),至今十天,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這十天里,他們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