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說得客客氣氣,墨紫卻聽得好似自己自貶了身價,當下笑道,“絲娘不必自貶,初見之禮,本不論高低,你是客,我代主,自是要有待客的禮數的。”
那墨紫一張嘴,千年後來的,語言之豐富,反擊之迅速,跟著蕭三喝過那麼點墨水的金絲是根本應付不了的。
果然,墨紫一說完,金絲雀兒就不知道該怎麼叫了。
還是墨紫再開口,“只是絲娘來得不巧,奶奶去了王妃那兒請安,這兩日都是過了午膳纔回來的,今日也不知要到幾時去,這五月的天,越近晌午就越熱得不好受,怠慢了客,怕奶奶怪我,絲娘且先回去,待我回了奶奶,再請絲娘過來一敘,可好?”
要說這話,一點毛病沒有,事實也是事實,客氣也是客氣,有理有據,退中則進,明明是將她拒之門外,卻是那麼中肯,還怕她熱著,金絲剛聽針兒說墨紫是二等丫頭,一個二等丫頭便巧舌如簧,那新奶奶另三個丫頭還了得?
金絲自然不知其中的奧妙,其實只算她自己不走運,今日門一開便遇到最厲害的罷了。
“墨紫姑娘,想必你也知道,我前兩日來過,因奶奶不在纔回去的,今日就想著,無論如何該給奶奶奉茶,不然怕奶奶以爲我不懂規矩。”
墨紫的話雖滿,不過遇到打定主意的,也就當沒聽見,“絲娘可以在角房裡等,不與墨紫姑娘麻煩便是。”
墨紫心想,你不找我麻煩,裘三娘要找我麻煩。
裘三娘對這隻金絲雀本就沒有要打交道的意思,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自欺欺人境界。這杯茶,倒的人是不是真心,喝的人是不是甘心,很難說。不如,能不喝就不喝。
“這可不好。”墨紫這幾日閒得發慌,難得有人送上門來讓她有事做,“剛聽針兒說,絲娘是姑爺心上的肉,墨紫便是再不明白,也不能讓你在角房裡等著。”
金絲聽到這兒,飛快瞥一眼墨紫身旁的針兒,那是一抹“原裝”的厲色。
墨紫眼尖,心道果然。
“墨紫姑娘,別聽一個新進小丫頭胡說八道,絲娘自知身份低微,只一心一意想要服侍三爺和三奶奶,絕無非分之想,怕眼線讓人察覺,情急之下,便有了破綻,若不心虛,何必急辯?”
“絲娘,這話你不用跟我說。”墨紫自始自終神情淡定,“以絲孃的身份,本該由我請進內院去,上壺好茶,定定心心等奶奶迴轉,只是奶奶吩咐過,她不在,內院不能隨意讓人進去,我也不好不照奶奶的吩咐。”
金絲還想說什麼,突然從她身後落下一把清脆的女聲。
“既然三奶奶有她的規矩,絲娘還是回去的好。”
金絲一轉身,臉色微變,“紅梅姑娘。”
墨紫剛要偏過頭去瞧,卻見金絲讓開身來。
一個女子,一身粉藍追蝶的高腰裙,一件寬中袖四片雲思衫,丫鬟高髻,景藍瓷的蝴蝶簪子墜寶藍珠子,一邊一支。
墨紫在裘三娘大婚之日看到過這裙子的樣式,衆多丫環中只有跟在女主子身邊的丫頭們才穿,應該是大丫環的統制裙。
敬王府到底是貴族,連丫頭都穿得如此出挑。
衣服雖然好看,那女子長相卻是一般,平板的五官,中規中矩的妝,只是眉宇間有些不同一般丫頭的傲氣,該是跟了厲害的主子,因而帶出來的。
紅梅手裡提了個老大的包袱,走過金絲身邊,頭不點身不彎,就好像金絲是個普通的丫頭。
墨紫算是開了眼,這王府難道大丫環比公子爺的寵妾都高出一頭?
“你是三奶奶的陪嫁丫頭?”看墨紫的時候,紅梅算是正眼瞧的。
“是。”墨紫答。
“二等?”打量墨紫舊布裙,本想說粗使丫頭,可看年齡似乎大了些。
“是。”墨紫再答一個字。
“叫什麼名字?”紅梅皺皺眉,“怎麼會穿布裙子?”二等,在丫環中也算不錯的等級了。
“我叫墨紫,這裙子是幹活的時候穿的。”這位紅梅姑娘說話的上下級方式,讓她想起一件事,“紅梅姑娘可是來伺候奶奶的?”老王妃不是說要給一個大丫頭嗎?八成是她。
紅梅,和白荷綠菊的名字放在一起還挺像那麼一回事。
“老太太說三奶奶新嫁,怕不熟府裡的事,特意調我過來幫幫三奶奶。”紅梅稱老王妃爲老太太,因爲王爺的爵位一旦被承繼,所謂的老王爺老王妃就只有一個空銜,家裡人覺得叫起來難,就用老太爺老太太來稱呼了。
“奶奶跟我們說起過,正想著紅梅姐姐這幾日該來了,這會兒就來了,墨紫給姐姐見禮。”禮多人不怪,墨紫微彎膝,頭輕輕一低。
紅梅受了這一禮,將她那大包袱遞給旁邊的小丫頭針兒,見她傻楞著不動,蹙眉就訓斥道,“怎麼學的規矩?一點眼力架都沒有。以後奶奶給你東西拿,難道還要說一句才動一動不成?”
針兒嘟著嘴接過。
墨紫一看,裘三娘這回終於要有一個真正懂規矩說規矩的模範丫頭了,不像她門四個,即便最乖巧的白荷,也有很個性的一面,紅梅,很嚴厲,很講等級,很明白優勢,跟過王府裡的主母,無可避免就帶著她主子爲人處事的某些習慣,說不定對裘三娘有幫助,也說不定會拖裘三娘後腿。
就在墨紫評估紅梅的時候,紅梅已經站到墨紫前面,對金絲說話了。
“墨紫剛說了,奶奶不在,丫頭們不好擅自待客,絲娘你還是回去吧。”有一時墨紫以爲紅梅對金絲有私怨,這時聽上去還算比較客氣。
“紅梅姑娘……”大概礙於紅梅是老太太身前的大丫頭,金絲不敢再開口要留。
“這樣吧,我大膽教你個法子,明白你趕在奶奶去請安前來磕頭奉茶便是。”紅梅當著墨紫的面,其實就是讓紅梅明天一早來。
墨紫說的是,回了奶奶,再請金絲過來。兩人的說法看似相似,實則有本質不同。
人問,哪而不同?一個是把事情交給裘三娘決定,一個是替裘三娘作了回主。
墨紫心想,這纔是當大丫頭的氣魄,自己那點縮手縮腳的推諉本事,在紅梅面前,一看就是做不了主的等丫頭。不過,壞一次心眼暗道,希望裘三娘喜歡別人幫她作主。
“紅梅姑娘,我明日卯時便來。”金絲也算目的達成,心平氣和著,對紅梅和墨紫一笑,轉身走了。
“紅梅,卯時奶奶還不曾起呢。”墨紫想到裘三孃的起牀氣,明早還是自己輪值,那位心情不好時愛找自己麻煩。
“墨紫,你是奶奶的陪嫁丫頭,我本來也不好意思說什麼,不過,你剛纔在門口對絲娘說的那些話,我聽了七七八八,禮數倒是足了,奶奶的氣勢卻沒有了。”紅梅讓婆子關了門,又交待針兒跟著,往默知居院裡走去。
墨紫卻對針兒說:“將紅梅姐姐的行李放到東面第二間房裡去。”把這枚小針差開了。
紅梅不明就裡,邊走還邊繼續對墨紫循循善誘,“三奶奶是什麼身份?那可是三少爺的正室嫡妻,金絲雖在少爺跟前得寵,可賣身契在王妃手上,收房丫頭再擡的妾,生了庶長子,卻不讓她的姓上族譜,因爲老太太眼裡不容一顆沙子,出身擺在那兒,生一百個兒子又有什麼用?別說奉一杯茶,金絲照一日三次該來伺候三奶奶起居用膳,這是王府裡一代代不變的規矩,即便是王爺最寵的衛氏,王妃與她情同姐妹,她服侍王妃用膳,一直到大少爺取進媳婦來,三奶奶要是一開始不給金絲立規矩,以後她勢必仗著爺的寵愛和奶奶的軟弱囂張起來,到時再說規矩,那可就遲了。”
墨紫當然說是,又見紅梅對自己沒什麼防備,趁勢問道,“那前兩任奶奶可是軟性子?”
“第一個是。”紅梅不思量便說了了出來,不由有些懊惱,猶豫著不肯往下說。
“紅梅姐姐是老王妃身邊的人,一定知道些底細,即便姐姐不說,奶奶以後便不知道的麼?還不是遲早的事,我跟你說,外頭坊間那些傳言可是夠難聽的,說什麼偷人,毒小少爺的。”墨紫故意刺激紅梅一下。
紅梅楞了楞,竟沒有立刻反駁,稍後纔像要掩蓋失誤似的。“別聽外頭的人亂說,根本沒有的事。”吶吶著,卻再不說這件事了,“反正,老太太既然調了我來,我自會全心全意幫三奶奶,老太太說了詠古齋的規矩該立都要立起來,再不能像以前一樣隨三少爺的意思,這內奼女眷本就是三奶奶要管的,該說的說,該訓得訓,該罰的罰,該打的打。”
“這是老太太親口說的?”墨紫一聽,不就跟拿了尚方寶劍一般?
“那是當然。”紅梅眼睛一瞪,“我還騙你不成?”
墨紫忙道不會不會,又說,“姐姐剛來,想必要整理行李。奶奶體貼姐姐,特別撥了一間單間給姐姐用,姐姐稍事休息,等奶奶回來,再給奶奶磕頭吧。”
紅梅覺得有理,聽得自己單用一間,面色一喜,走到東廂,先門簾進去。
墨紫瞧著晃動的藍碎花布簾,眸中興味正濃,這紅梅花兒開,卻不知是冬還是春?弄不好,是裘三孃的冬天,她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