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桓道非的態(tài)度,桓子澄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他在窗前略略佇足,打量了桓道非兩眼,卻見他的父親已經(jīng)不再是前段時間口歪眼斜的模樣,看上去精神了一些,然而他的面色卻仍舊很難看,形容枯槁,手背上都瘦出了皺皮。
“父親安好?!被缸映挝⑽⒐恚Z聲仍舊是素昔的冷淡。
桓道非定定地看著他,張嘴吐出了一個字:“滾!”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沒辦法發(fā)出更大的聲音。而在說出這個字時,他也像是極為費(fèi)力,張開的嘴半天才合攏,額角冒出了根根青筋。
“有些舊事,兒要問一問父親?!被缸映胃静粸樗鶆?,轉(zhuǎn)身踏上臺磯,走進(jìn)了屋中。
西次間兒里很暖和,燒了整片的地龍,就算桓道非把窗子開到最大,房間里仍是一室春溫。
桓子澄解下氅衣交給啞奴,便坐在了桓道非身后的一張扶手椅上,啞奴則侍立在他身后。
桓道非并沒回頭,但卻用很響的聲音“嗤”地笑了一聲,聲線極為不穩(wěn)地說道:“膽……小……鬼……”
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三個字,說完了,他便大口喘息起來,顯然累得不輕。
桓子澄沒接話,只從袖中取出一物,交給了啞奴:“給父親瞧瞧?!?
啞奴上前接過那樣事物,復(fù)又將之放在了桓道非身前的窗臺上,旋即退回了原處。
桓道非的喉嚨里,傳來了拉風(fēng)箱般的呼吸聲。
他一面喘著氣,一面便顫巍巍地抬起了手,似是要將那放在窗臺上的事物撣開。
可是,當(dāng)他的視線觸及那事物時,他抬起的手,忽爾便定在了半空。
那一刻,他佝僂的身子顫抖著,如同被疾風(fēng)掃過的枯枝,頭不住地往下點,像是要仔細(xì)看清眼前的事物。
“你……是……從……哪里……”干啞而難聽的聲音,砂子似地硌著人的耳鼓。
桓子澄將手搭上一旁的玄漆案,面色如常:“趙國,隱堂?!?
“隱……隱……堂?”縱然吐字極難,可桓道非的尾音卻是上揚(yáng)的,這應(yīng)該是在問桓子澄,隱堂是個什么所在。
桓子澄很明白他的意思,遂不緊不慢地道:“隱堂乃前秦余孽建成的一個神秘組織,身在趙國。他們似是與你看到的那樣?xùn)|西,有些關(guān)聯(lián),然隱堂中知曉此事因由的人,已經(jīng)差不多都死絕了。所以,我才來問父親一聲,可識得此物?”停了片刻,淡然一笑:“父親再恨我,也當(dāng)以桓氏為重。這一局若不破掉,我桓氏,只怕還會重蹈覆轍?!?
桓道非沒說話。
若是桓子澄立在窗前,便會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垂目看著那件東西時,面上的神情,倏然便柔和了下去。
“原來……原來……又是……她啊……”嘆息的語聲,響起在這冬日的薄暮,說不盡地蒼涼。
“他是誰?”桓子澄接口問道,語氣卻并不顯急迫,一面說話,一面便將手指點在案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篤篤”有聲:“此前太子遇刺,此物便曾現(xiàn)身,但后來陛下卻并不曾往下追究,如今想來,彼時陛下曾向父親打聽過此事,兒覺著,父親或許是識得此物的。再,二殿下謀逆事發(fā),兒從廣明宮中又搜出了此物,這樣?xùn)|西,父親果然是知其根源的,是么?”
這一回,桓道非沒有再表示出抗拒之意。
他費(fèi)力地閉了閉眼,腦海中恍然現(xiàn)出了一張模糊而又秀麗的臉。
那還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太子遇刺之后,當(dāng)他在中元帝手中見到此物時,他也曾有過短暫的心驚。
不過后來他卻又放了心。因為他一眼就瞧出,那是贗品,并非他熟悉的那個人的舊物。
而此刻,桓子澄卻將又一枚贗品,放在了他的眼前。
桓道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如煙往事,他真的已經(jīng)不想再提了。
那是他心底深處最丑陋的一道傷疤,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告訴任何人,更遑論他從來就沒喜歡過的嫡長子。
只是,該提點的,他總要提點兩句。
就如桓子澄所言,這畢竟是關(guān)乎桓氏存亡之事,他這個曾經(jīng)的桓公,總不能真的置之不理。
桓道非微垂著頭,久久地凝視著那件東西,半晌后,再度嘆了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地道:“當(dāng)年……靖王……膝下……曾有一女,號……琉璃郡主……”
北風(fēng)低嘯著,拂過這所煙氣迷蒙的小院,桓道非的說話聲似是被風(fēng)卷起又拋下,聽在耳中,模糊難辨。
“咕碌碌”,朔風(fēng)疾來,忽地將窗臺上的那件東西掃去了地面,落在了厚厚的青氈之上。
那是一方潔白的印石,落上青氈時,便似一點雪痕落于苔上,十分醒目。
啞奴的視線停在在那枚印章之上,面色有瞬間的黯然。
那印章之上,刻著一只浴火的鳳鳥,仰首向天,仿若正在發(fā)出嘹亮的啼鳴……
…………………………
莫不離半依在榻前,看著自己手里的瓷盞。
盞中盛著清水,然在光線的反襯之下,那顏色卻是碧油油地,如同一盞毒藥。
他閉了閉眼,捧起瓷盞,一飲而盡。
“主公受苦了。”陳惠姑立在一旁,拿巾子按著眼角,語聲哽咽:“在這么個地方,委屈主公遭這樣兒大的罪,竟連杯熱茶也沒有?!?
說著她又放了帕子,惱怒地道:“阿霞也是個笨的,叫她外出采買,她怎么就不曉得買些茶來?莫不是以為立了功,這就擺起譜兒來了?”她似是越說越惱,立著眉毛道:“這又不是她一人之功,說到底,若不是主公把阿熹安排進(jìn)了城門卒,我們這些人又怎么能逃生?主公的功勞才是最大的?!?
壽成殿那一晚,正是阿霞及時給廣明宮遞了消息,莫不離方能匆匆安排了退路。他一方面通知杜驍騎,讓他不得不出面拖延時間,另一方面則命阿熹悄悄打開城門,令他們這些人得以全身而退。
“一盞水而已,又不是沒喝過,惠姑姑莫惱了。”莫不離將茶盞交予了陳惠姑,神情溫和,還向她手上輕拍了拍:“阿霞還小,還要惠姑姑多多教導(dǎo)她才是。如今我們都還在,這便好。只消躲過這段日子,咱們還能再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