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轉眸四顧,微微嘆了口氣。
潁川秦氏,早已如水隨天逝,再無蹤跡。如今的青州秦氏,不過是一個略有些聲望的士族而已,連名門都算不上。
回首前事,秦氏一族的沒落,并非秦家不知守成、自毀家業,卻是天意所致。
秦家的祖籍不在益州江陽郡,而是在現趙國南部的豫州潁川郡。
彼時,那里尚是陳國屬地。
潁川郡位于連通三國最大的河流——黑河的中下游,自來土地富庶,多出旺族,除秦氏外,魯氏、賀氏、虞氏等等,皆是當地有名的大族。
三十余年前,適逢秦氏百年祭祖,此乃大祭,闔族人等盡皆自各地返鄉,群居于秦氏那堪比一座小城的祖宅,參加這場盛事。
可誰也沒想到,黑河上游連降暴雨,洪水沖破了潁川堤壩,倒灌入郡。
發水時正逢深夜,可憐秦氏闔族近千口人,睡夢中便被洪水沖走了大半。待洪水退去,秦氏族人還未喘勻一口氣,瘟疫便爆發了,緊接著又是大旱,山火燒了整整一個月,田地枯焦、尸橫遍地,整個穎川十不活一,許多人家都絕了戶。
秦家還算幸運,最后存活下來了三男四女七口人,分別是:嫡支二房秦宗亮與魯氏夫妻;嫡支四房主母吳氏及其嫡女秦世芳、庶子秦世宏;小宗五房妾室高氏及其親子秦世章。
彼時秦世宏九歲,秦世章五歲,秦世芳三歲。
那秦宗亮是個極有擔當之人,魯氏更是出自潁川魯家,見識不凡、性格剛毅。眼見潁川已非宜居之地,夫妻二人毅然帶領吳氏與高氏母子遷離故土,歷盡千辛萬苦,最后便落腳在了益州江陽郡青州城,胼手胝足、白手起家,開起了磚窯場,撐起了一份家業。
七年后,秦宗亮便因操勞過甚而英年早逝,死時還不到四十歲。
說來也是天意,秦家本就人丁稀薄,而秦宗亮與魯氏在那六、七年間卻再沒生出過一個孩子,就連納的妾室也皆是無出。那魯氏卻是個豁達的,辦完了秦宗亮的喪事后,她干脆便開了祠堂、請出族譜,在益州眾士族耆老的見證下,將吳氏與秦世宏、秦世芳這一支,正式記為秦氏嫡支長房;高氏與秦世章這一支,記作嫡支二房;至于秦宗亮與魯氏,則以“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名義,記作秦氏宗族第五代族長。
秦家幾近斷絕的香煙,就此重新續上,于秦家而言,這不啻為一次涅槃重生,而這其中,魯氏居功至偉。
彼時,秦家所有產業皆掌握在魯氏手中,魯氏此舉是在向眾人昭示,她永遠不會有攜產另嫁的打算,也永遠都是秦家婦。
這般深明大義之舉,自是為秦家贏來了極高的聲譽,吳氏與高氏更是感恩戴德,正式改口喚魯氏為母,奉為太夫人,眾人搬進了秦宗亮生前買下的這幢三路四進大宅,如同聚居的士族一樣生活起來。
因宅院共有三路,足夠這么些人居住,于是長房吳氏這一支便居于東院,吳氏稱吳老夫人;二房高氏這一支居于西院,高氏稱高老夫人。太夫人則居中路主院,以示兩房人對她的敬重。如此一來,秦家原先那種嫡支、小宗混居、各房各有打算的局面,也得以改善。
秦家搬入大宅時,秦世宏剛滿十九歲,已娶妻俞氏,嫡長子秦彥端剛剛出生。秦世章也已十四,守過二十五個月的斬衰孝期便也到了婚配之齡,秦家兩房都算是后繼有人。
說起來,秦世宏讀書上沒什么天份,做生意卻是一把好手,魯氏見他行事穩重,便慢慢地將一部分產業交予他打理。秦世宏也不負重望,秦家磚窯越開越大,他還開了瓷窯,燒出的青瓷溫潤素凈、光澤如玉,白瓷穩厚凝實、沉靜如淵,一時間,秦窯瓷器聲名鵲起,漸漸躋身上等瓷品。
而秦素之父秦世章,卻是個天資聰穎之人,小小年紀便考中了秀才,更兼談吐通雅淵暢、風度俊秀出眾,在縣中亦有“神童”美名。有不少士族看中他的天分,皆愿以女配之,雖多為庶女,但對秦家而言已經是家族興盛、復興宗門的好事了。
可是,誰也不曾料到,就在秦家蒸蒸日上之時,秦世宏卻突發暴病而亡,其妻俞氏彼時正懷著第二胎,驚聞噩耗,當即引發了大出血,后雖保住了胎兒,卻自此落下了病根。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許是因家里忙著辦喪事,疏于看顧,秦世宏膝下嫡子——年僅四歲的秦彥端——不慎自花園假山摔下,摔斷了脊骨,腰部以下無法動彈。那老醫隱晦表示,秦彥端就算能活著長大,也永遠失去了做父親的能力。
眾人那時還僥幸抱有希望,若俞氏這一胎仍是產下男丁,則秦家大房的香火還能延續。然現實卻不那么盡如人意,俞氏次年生下一胎,卻是個女孩,取名秦彥雅。
生女之后,俞氏的身子完全虧了下來,落下了嚴重的宮寒癥。
如此一來,秦家長房(亦即原先的嫡支)這一脈,竟是后繼無人。整個秦家唯一的男丁,只剩下了原系小宗庶子的秦世章。秦世章那時已然成婚,其妻鐘氏乃是漢安小姓士族的嫡女,膝下嫡子秦彥昭剛剛滿月。
吳老夫人便于此時提出,要讓族侄秦世章兼祧。
按照常理,吳老夫人大可以從秦世章那里過繼一個男孩,養在兒媳俞氏膝下,他們長房也算續上了香火。
可是,吳老夫人卻不肯這樣做。
她的親生女兒秦世芳,彼時年已十七歲,卻一直尋不到好的夫家。
秦氏一族已經傷了根基,秦世芳的婚事本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秦家滿門婦孺,長房這一脈更是連個頂門立戶的男丁亦無,就算是最末等的士族,也不會找這樣的女子做正妻,最多納來為妾。
秦世芳乃是吳老夫人唯一的骨血,她對這個女兒愛逾珍寶,如何舍得讓女兒去做妾,更不愿將女兒嫁人入寒門。且秦世宏到底是庶子,與吳老夫人隔了一層肚皮,于她而言,孫輩是秦世宏的孩子還是秦世章的孩子,沒一點區別。為了女兒能有個好姻緣,她沒什么放不下的,于是便將主意打到了秦世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