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玖月正要問水聿哲為什么, 就聽得一聲暴喝,她扭頭,只見百米開外, 水存金躬身騎在自行車上, 幾下蹬到她跟前, 將車往路邊一丟, 人一步跨過來, 伸手拽住水玖月的手腕。
水玖月吃痛,順勢松手,籃子落地, 籃子里的東西彼此碰撞,發出哐哐的聲音。
水存金掐著水玖月的手腕往上舉, 迫使水玖月抬頭看他。
水玖月終于順著他的意抬頭, 看見他漲紅的臉、青筋直跳的額頭。
水存金眼睛瞪得極大, 偏偏嘴唇抿得極緊,使得整張臉更顯猙獰。
水聿哲反應過來, 哭著將懷里的兔子放在路邊,撲到水存金身上,又捶又打,讓他放開姐姐。
水存金紋絲不動,直著眼看水玖月, 水玖月也抿著嘴, 一聲不吭。
場面一下子僵持, 好半晌, 水存金才咬著牙質問。
“野哪兒去了!找半天找不見!”
水聿哲張口要解釋, 水玖月趕在他之前開口。
“竹林。”
水存金懵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眼他們身后的竹林。
水玖月輕輕哼了一聲。
“我生氣, 帶著聿哲到竹林,撒撒氣。”
說話間示意水存金看腳下,水存金下意識地看去,這才注意到,落地的籃子里有一根竹子,模糊間可以看出,這是做好的竹笛。
水存金一下子如同被火燙了似的,松開水玖月的手腕。
幾乎在他松手的一瞬間,水玖月便后退一步,還帶上了水聿哲。
水聿哲有些害怕地看著水存金,生怕他又忽然發火。
水玖月卻知道,水存金不會再生氣了。
水存金喜歡笛子。
果不其然,水存金從籃子里拿出笛子,摸了摸看了看,又試了音,知道這笛子音準不錯,立刻手舞足蹈起來。
“做的真好,做了一下午吧?”
水玖月沒吭聲,水存金只當是默認了,一張臉笑成一朵花,興高采烈地將竹笛放進籃子,拎著籃子走到路邊,一把將自行車拽起來,將籃子掛在自行車把手上。
水存金拍著自行車喊他們。
“過來,帶你們回家去。”
水聿哲直搖頭,眼神里還殘余幾分驚恐,水玖月也搖了搖頭。
“我和聿哲走回去。”
水存金立刻有些尷尬,他撓了撓頭發,嗨了一聲。
“走還得走多久啊!”
水玖月沒吭聲,摸了摸水聿哲的頭,扭頭找了找,找到還沒蹦噠多遠的兔子,抱起來,一起往家走。
水存金一個人跨上車,蹬了兩下,又覺得沒意思,從車上跨下來,推著自行車跟在水玖月和水聿哲身后。
“這世上人那么多,哪有絕對的好人壞人、對你好的對你壞的,是吧小月?”
水玖月看了水存金一眼,覺得莫名其妙,這都在說什么?
就聽見水存金道。
“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小月,你看看你,現在都成什么樣兒了!”
水玖月隱隱約約猜到幾分,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她慢慢揉著水聿哲的手,緩緩問了一句。
“我成什么樣兒了?”
水存金毫無所覺,見水玖月看他,以為她終于聽進去了,立刻道。
“你看看你最近干的事兒!你大姑大、大姥現在住的遠,一個禮拜來不了一兩趟,你還非得挑事兒,又是藏東西又是騙人,你說你懂不懂事?還有你大伯,你說說你中午說的都是什么話,你小孩子講話不防頭,讓大人們聽著像什么樣子?我喝多了是我的錯,你非得掰扯上你大伯干啥?你大伯不也是為了你好?”
水玖月冷笑一聲。
“為我好?”
水存金嗨了一聲。
“你還不知道你大伯?他就是沒個孩子,怪疼你們的,這不是怕你們走了彎路,才說那么幾句的嗎?再說你這孩子就是走了彎路,不就是沒讓你跟小婷小薇一塊兒補課嗎?你瞅瞅你,脾氣犟成什么樣兒,還敢打人罵人——小薇媽媽跟你媽媽倆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搞這個樣子像什么話?你回去趕緊上門道歉去!”
水玖月簡直氣樂了,水存金還在那里嘚吧嘚。
“人家對你好你要記恩,對你不好也是人本分,不欠著你的,小月,你做人這樣太霸道了!”
水玖月不想跟水存金說話,她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了。
偏偏水存金又來了一句。
“你說你這樣的脾氣,我怎么放心走……”
水玖月猛地扭過頭去,就見水存金有些落寞地低了頭。
“家里錢不好掙,我整天在家里待著,你們哪來的錢讀書,可我不在家看著,就你這六親不認的白眼狼性子遲早壞事兒!”
水玖月本打算好好談談,被這“六親不認”、“白眼狼”的評價給氣到了。
她別過頭,想了想,又轉過腦袋。
“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不搭嘎,一代二代的親我肯定認,真心待我的,我也認,您放心,別的我做不到,這點我還是能保證的,但我記我的恩,不記你的!”
水存金也被氣到了,“你”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接。
水玖月繼續道。
“該我孝順的我孝順,不該我孝順的,別指望用一句‘血緣’就能壓著我孝順!”
一時之間劍張跋扈,水聿哲被這氣氛嚇到了,緊緊抱著小兔子往水玖月身邊蹭,期期艾艾地喊了一聲姐。
水玖月瞇了瞇眼,將涌現出來那久遠的記憶、持久的壓抑,全部埋回腦海深處,又狠狠呼出一口濁氣。
“爸,我沒你想的那么不懂事,但,人在做天在看,我媽怎么死的……”
還有,聿哲的早逝、父親的離世,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人是可以原諒的,包括她自己。
“……您都記得,我這一輩子,不指望您怎么著您的兄弟姐妹,就只求您一句,別再期望我會原諒他們!我能做到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水玖月說完,抱起水聿哲大踏步地走了。
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水玖月想到初醒之時,誤以為回到現實世界、誤以為丟了聿哲,更是心中鈍痛。
走到文婷婷家家門口,文婷婷正和肖薇跳房子,見她抱著水聿哲過來,兩個人都哼了一聲,同時別過臉去。
水玖月無暇顧及,繼續往家走,路過童琴家門口,童琴陰陽怪調、指桑罵槐地罵了兩句,水玖月也沒搭理。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腫成什么樣子,不想在這個時候示弱,水玖月直抱著水聿哲到家,將人在堂屋放下,悶著頭沖進里屋,一口氣撲倒在床上,咬著枕頭哭了起來。
繼母本聽到動靜,拿著有了個樣子的衣服打算讓她試試松緊,見狀小心地退了出去,帶好房門,沖著水聿哲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兩個人輕手輕腳地站在大門外,有些無措。
水玖月這一哭,把壓抑在心中十幾年的苦悶、愧疚、怨恨、委屈通通哭了出來。
水存金回到家的時候還有些生氣,張口就要喊水玖月,被水聿哲母親攔下了。
“你怎么著月月了?她那么個孩子,我就沒見過她這么哭過!”
水存金有點懵。
“哭了?”
水聿哲母親狠狠掐了他一下,瞪著他低聲道。
“你小聲點——哭得厲害著呢,我說我去找她,好好談談,你非要去,結果把月月搞哭成這樣!你是不是又打她了?”
水存金還是有點懵。
“沒打——我哪還敢打她,就說了她兩句,不至于哭成這樣啊!”
水聿哲母親立刻警覺道。
“你不是說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吧?”
水存金連忙搖頭。
“沒沒沒,我還沒來得及——”
又一頓。
“哎喲壞了,我說岔了,只怕小月是以為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了。”
水聿哲母親急地捶了他一下。
“那孩子本就是個心細的,你這么說她能不傷心?你做飯去,我去跟她說!”
水存金撓撓頭,又巴巴討好道。
“還是你好,我這個親爸爸都不頂你說話管用。”
水聿哲母親瞪了他一眼。
“還不是月月把我當親媽,要不然我能說什么?”
說完水聿哲母親推門進了里屋。
水存金站在原地愣了會兒,忽然一拍后腦勺,臉上閃過懊悔,有心想去跟水玖月道個歉,又怕自己管不住嘴攀扯別的,最終還是抿抿嘴,去灶房做飯去了。
水聿哲母親進里屋后,輕手輕腳來到床邊,仔細一看,水玖月哭得不能自已,卻緊咬著枕頭不讓自己出聲,頓時心疼不已,她忍不住上前,拍著水玖月的背哄了起來。
水玖月僵了僵,慢慢抬眼,模糊看見來人是繼母,微微愣了愣,隨后猶豫著轉過身子,趴在繼母懷里,見她沒什么抵觸,便放松自己繼續哭。
水聿哲母親一邊拍著她的后背安撫她,一邊輕聲輕語道。
“你爸說話就是不過腦子,人沒壞心的,你也別太放在心上——前陣子你舅舅找你爸,喊他一起去外頭做工,那會兒你爸沒答應,今兒我跟他說了說,他意思著去闖闖,我呢,在家照顧你跟聿哲……”
水玖月已哭緩過勁兒了,聽著繼母這么一說愣了愣。她原本就知道,繼母一定會和水聿哲一起留下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