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電話, 水玖月去洗澡，洗著洗著，她開始忍不住想水淼淼的話。

……要不要寫？

水玖月曾經動過投稿的念頭, 但最終放棄了。文字能極大的表露人的內心, 她擔心自己會忍不住暴露真實的想法, 從而失去與宗昊越談判的籌碼。

可她現在已經得到宗昊越的保證, 他答應, 不會讓她“得到了再失去”。

水玖月想了又想，最后決定寫。

夏天的水溫本來兌的就低，等水玖月做下決定, 水已經徹底涼了，她飛速拿過毛巾擦凈水, 套上衣服走了出去。

……堂屋坐著好幾天沒見的宗昊越。

水玖月有點懵, 下意識拉了拉衣服。

宗昊越本端坐著聽水存金說話, 見她出現，看了她一眼, 微微點了點頭，又別過臉去。

水存金高興地喊水玖月。

“小月，快來喊人，這是宗伯伯，這是宗哥哥。”

水玖月這才注意到, 宗昊越不遠處還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 他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臉上卻一派平易溫和。

宗昊越的私人管家。

這是水玖月在這個世界第一次見宗昊越以外的宗家人, 她莫名心中一緊, 下意識間溜出一句招呼。

“宗伯伯，宗哥哥。”

宗昊越沒想到水玖月真的會開口喊, 詫異地看向她。水玖月自己也沒想到她喊出了口，一瞬間臉頰爆紅。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中了邪，連忙奪路而逃，進了里屋。

水存金的笑聲在水玖月背后響起。

“這丫頭別的都好，就是容易害臊，平常怎么讓她喊人都不喊，沒想到今兒個這么懂事。”

宗管家也瞇著眼笑。

“小姑娘就這樣才可愛，哪像我們家小子，從小就臉皮厚。”

水存金把房門的玻璃打碎后還沒裝新的，這會兒完全透風不隔音，外面的聲音水玖月聽得一清二楚，她簡直想找塊豆腐撞死——宗哥哥這么膩歪的稱呼她到底是怎么喊出口的？

還有宗昊越和宗管家……來她家里做什么？

外頭給水玖月解了惑。

“我們這兒蓋房子都是要偏一點，沒個門對門窗對窗的說法，你們做到這點，其他都沒啥事，想哪天蓋房子就蓋房子——我們村里還有不少瓦匠、木匠，你們隨便喊喊，都能幫把手，也不咋貴，都是實誠價。”

水玖月慢慢皺了眉。

居委會后面的小矮房、學校附近的小別墅，還不夠？就算是虛假的世界，也不能胡亂折騰吧？

水玖月推開門，就要開口，水聿哲迎面撲了過來。水玖月接住，就見水聿哲蹦蹦跳跳，興奮得跟要飛起來似的，拽著她往外跑。

“車！好大、好多的車！”

水玖月忽地眼角疾跳，她跟著水聿哲的腳步往外走，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好幾輛平板運輸車，運載著預制混凝土墻體、家具家電，十幾個人正一塊一塊地搬運一面又一面墻，當著水玖月的面，開始現場拼房子。

水聿哲激動地嗷嗷直叫，從喊“車”變成喊“房子”，街坊鄰居聚集而來，議論紛紛指點面前的奇景，而水玖月，茫然又無助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身邊有人靠近，水玖月下意識轉身，宗昊越的容顏出現在面前。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緊緊攥住他的手。

“宗昊越，這個世界……是真的嗎？”

宗昊越似乎沒想到水玖月會這么問，神態有些詫異，水玖月一直盯著他看，很容易發現他的意外，頓時心如死灰。

當然是假的。

宗昊越家族的催眠那么厲害，哪怕是做出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怕她逃離——更何況，她心甘情愿留在這里。

水玖月慢慢松開手，臉色灰敗。

這一瞬間，宗昊越的腦海里猛然劃過很多場景，從水玖月江邊與他重逢直到七天前打給他的電話，他恍然驚覺，水玖月誤會了什么。

宗昊越猛地伸手，反拽住水玖月的手腕，將她帶至里屋背人處，緊緊盯著她。

外面一片哄鬧，這安靜的角落卻自成一個世界，宗昊越的聲音清晰無比一字不落地傳入水玖月的耳內。

“真的，都是真的，哪怕你想回到記憶里的世界，也回不去。”

水玖月整個人都僵了，她死死盯著宗昊越，想從他的表情里讀出隱瞞與哄騙。可是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宗昊越的神情無比認真，眼睛一眨不眨，就這么坦誠而又堅定地回視她。

宗昊越說。

“玖月，你重生了。”

水玖月大腦一片空白，只遺留這句話。她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宗昊越連忙迎上，水玖月卻錯開他的雙手，緊緊揪著他的衣擺。

宗昊越眼底劃過一絲黯然，水玖月卻縛著雙手，仰頭看他，眼神執拗而又脆弱。宗昊越忽然間悟了，他又驚又喜地將人摟在懷里，慢慢撫拍她的后背，在她發間不停地低聲重復。

“真的，都是真的。”

水玖月開始控制不住地哆嗦，然而不同于那次的恐懼，這次完全是因為驚喜。

外面忽然爆發一片歡呼聲。水玖月慢慢冷靜下來，她悄悄松開手，覺察宗昊越還摟著他，有點不自在地輕輕推了一把。

宗昊越松開臂膀，將人放開。

水玖月沒敢抬頭，扭身回到人群，找到水聿哲，同他一起看剛剛拼好通電的房子。

水聿哲蹦蹦跳跳，一雙大眼睛亮得發光。

“姐！姐你看到嗎？看到了嗎？”

水玖月簡直想哭，她的視線一遍又一遍地描繪水聿哲的五官，不停地重復“看見了看見了”。

一整夜就在熱鬧中度過，水玖月借著哄鬧掩飾自己的亢奮，同著眾人的歡呼而歡呼，同著眾人的驚叫而驚叫，痛痛快快地發泄自己內心無法形容的欣喜。

宗昊越這一房子帶來的影響實在太大，接下來幾天，水玖月家家門口都是人滿為患，全是村里人的親戚朋友以及他們親戚朋友的親戚朋友。

宗昊越只那晚露了一個面，隨后又消失不見，還把房子鎖得嚴嚴實實，讓那些看熱鬧的人什么也看不著，只得更加夸張興奮地用言語描述。

水玖月過了幾天如夢如幻的生活，直到開學報名這一天，才緩緩落了實地。

一大早，肖薇和文婷婷就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來到水玖月家門口，沖著她家窗戶喊水玖月一起去報名。

水玖月正跟水聿哲說話，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去玩水，水聿哲直點頭，水玖月見他根本沒放在心上，著急道。

“要不然姐姐帶你一起去學校吧？你之前不是說想去學校玩嗎？”

水聿哲這會兒別說學校，連兔子和姐姐都不想要了。

“我不去不去，我要在家等大哥哥——大哥哥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好想玩賽車呀！”

說話間還巴巴地透過窗戶看對面，好似宗昊越會忽然從天而降。

水玖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瞧把你惦記的！”

水聿哲見姐姐不高興，連忙收回目光看著水玖月，又嘻嘻笑著去抱水玖月的腰，仰頭撒嬌道。

“我老早就想玩賽車了！大哥哥說了，只要他回來的時候我在家等著，他就讓我玩，還說有賽車道呢！姐姐姐姐，要是我去學校的時候，剛好大哥哥回來怎么辦！”

水玖月愣了愣，忽然心安了。她摸了摸水聿哲的頭發，笑了笑。

“那你乖乖在家等著，別到處亂跑，要不然錯過你的賽車，又不跟姐姐去學校，姐姐會生氣的。”

水聿哲直點頭，連連保證肯定不亂跑。

水玖月這才推車出門，同肖薇和文婷婷打招呼。

這幾日她們為近距離看宗昊越的房子，總是往水玖月家里跑，早就單方面同水玖月和好。水聿哲也因水玖月沒有再忽視他，大方地表示不計前嫌，允許水玖月同她們在一起玩。

而水玖月則心情十分復雜，一方面她知道她們都是真實的人，沒辦法再按照以前“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對待，另一方面，她也并沒有忘記，她是討人厭的別人家的孩子。

她們發自內心的討厭她。

想了想，水玖月忽然道。

“你們還記得嗎？二年級六一兒童節那天，校長給一個五年級的女同學頒獎，班級考試總分第一名、語文數學單科第一名、跑步、跳遠、跳高第一名、詩歌朗誦第一名……拿了很多很多的獎品，一個人搬不回去，還是校長跟一個老師一起騎車給她送回去的。我們回來的路上一直在說她很厲害，長得也很漂亮……”

肖薇迫不及待道。

“我記得我記得！”

文婷婷也說記得。

水玖月扭頭，看了兩個人一眼，隨后問道。

“你們嫉妒她嗎？”

肖薇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嫉妒。文婷婷沒回答，只是反問水玖月，干嘛這么問。

水玖月看了文婷婷一眼，沒有解釋。她又看向肖薇。

“肖薇，我一直很喜歡你畫的畫，尤其是小小月那一套，畫的特別特別好。那回你送我的畫，我沒收好，被聿哲不小心弄壞了，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

肖薇愣了愣，隨后展開笑顏，露出一對小酒窩。

“沒事兒沒事兒，回頭我再給你畫一套，不過這回你可得收好了！”

水玖月說了句謝謝，隨后拒絕道。

“不用了，那次是對不起，但是以后，我的東西聿哲都可以隨便碰、隨便玩兒，所以你還是不要送我了。”

這下肖薇徹底愣住。

文婷婷氣憤不已地瞪視水玖月。

“你以為小薇愿意送你？哼！還不是你自己非找她要的！”

水玖月笑了笑，沒有接話。

“人太多了，我們把車推進去吧。”

文婷婷頓時更生氣了，可她看了眼四周，發覺已經到了學校，四處都是家長學生，偶爾還有老師，只好將滿肚子火氣又憋了回去。

水玖月將自行車停在車棚，熟門熟路直奔三樓初一教師辦公室，瞄了眼門口貼的班級分配表，很是自然地拉著肖薇走到單德治面前。

“老師，我們是二班的水玖月和肖薇，過來報名。”

單德治剛送走一批幫忙整理教材的人，心情正不錯，見到三個小姑娘過來，態度更好，又聽見其中一個叫做水玖月，立馬放下手中的東西抬頭看去。

居中的小丫頭臉上帶笑，眼睛透亮，看上去就是個聰明機靈會來事兒的，單德治笑道。

“你就是水玖月啊！”

水玖月笑了笑，慢慢松開肖薇的手，從書包里掏出小學畢業證、戶口本，遞給單德治。

“嗯，我就是水玖月。”

又示意肖薇。肖薇連忙取出她的東西遞給水玖月，水玖月轉手遞給單德治。文婷婷不甘落后，趕緊將自己的證件掏出來，水玖月沒給她遞，她只好自己踮著腳尖放到單德治面前。

單德治看了眼水玖月的戶口本便將畢業證和戶口本都還給她，又從桌子上拿過一張紙，一個個往下找。

“肖薇……46號，哦，也是我們班的。文婷婷……文婷婷……你不是我們班的，去那邊問問張老師吧。”

文婷婷愣了愣，隨后著急道。

“為什么我跟她們不是一個班的？”

單德治瞄了她一眼，有點不耐煩。

“分班都是隨機排的，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把證件還給肖薇和文婷婷，又給水玖月和肖薇一人一套書。

“你們先去班上——就是四樓靠樓梯右邊的那個102教室——先隨便找個座位坐著，看看書，一會兒一起收學費。”

水玖月說了句謝謝，肖薇趕緊跟著喊了聲“謝謝老師”，單德治心情好了一些，擺擺手讓她們快去教室。

水玖月牽著肖薇的手往外走，走了兩步卻發現身后人沒動靜，她回頭，就見文婷婷拉著肖薇另一只手不讓肖薇走，瞪看水玖月的眼珠子都快爆出來。

水玖月哭笑不得，松手沖著肖薇點頭道。

“我先過去。”

剛好她也需要點時間，去感受這個她原本以為虛假的真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