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陽光已有些辣人,對于心不在焉的水玖月卻毫無影響。
她一面踩著自行車,一面想著家里的情況。
水玖月的父親是初中畢業(yè)生,在這多是文盲的小村子,這樣的學(xué)歷算很高了。又因他很喜歡讀書,頗受村長待見,捎帶提攜之下,有幸成了村干部。
可惜水存金實(shí)在不是個當(dāng)官的料,脾氣沖動易怒,說話不過腦子,基層干了十一年,改不了狗脾氣,終究被打回原型。
偏偏那一年,叔伯們鬧分家,水玖月的爺爺奶奶顧念水存金有了鐵飯碗,別說錢,連塊地皮都沒給他分。
結(jié)果水存金離開公家搬回來時,就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而后,也不知道水存金怎么想的,竟然老老實(shí)實(shí)跟他的兄弟姐妹們借錢買地蓋房子娶媳婦,而每筆錢都有一張二分利的借據(jù)。
水玖月的親生母親就是著急還那些錢……
也正因?yàn)檫@前車之鑒,水存金才改了觀念,覺得錢可以慢慢還,身體才最重要。
可惜,想法是好的,現(xiàn)實(shí)卻沒想得那么好。
水玖月的叔伯們得知他竟然不吃糠咽菜還錢,頗為不爽快,三天兩頭地鬧,撒潑耍賴辱罵廝打,鬧了兩三年,才在水存金再三保證肯定不會賴賬的情況下勉強(qiáng)接受不催賬,只不過利息又抬了一分。
二分利變成三分利,水玖月的父親自然不樂意,可當(dāng)初借錢的時候沒寫明白什么時候還,如今催款的是大爺,不樂意日子都不讓人好過。水玖月的父親自認(rèn)為理虧,又顧念血緣親情,不愿鬧得太難看,最終還是捏著鼻子認(rèn)了。
水玖月記得,她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叔伯們特意擺了桌酒,把欠條擺出來,一個個給她算,包括父母欠款的利滾利,以及后來發(fā)生那件事后,父親的喪事,治療、照顧瘋了的繼母的費(fèi)用……前前后后欠了一百零八萬。
那群人以為她沒錢還,裝模作樣地說可以慢慢還,不著急。
水玖月當(dāng)場發(fā)飆,跟他們斷絕親戚關(guān)系,又告了官司,判定高利息的非法性,最終按照法律許可的最高利息清算了這些欠款。
說起來,她還款的那些錢,還算是宗昊越的——宗昊越為了給她的小說刷榜單,光打賞就打賞了幾百萬。
搖搖頭,收回發(fā)散思維,水玖月照著印象中的欠款往回推,粗略一算,家里目前的欠債差不多一萬五。
一萬五,擱在人民幣貶值的現(xiàn)實(shí)世界,不到水玖月一個月的工資。可擱在這仿若真實(shí)的2003年,卻是水存金三年不吃不喝才能勉強(qiáng)存到的巨款了。
可水存金不可能不吃不喝,他不僅得供四口人的吃穿住行,還得供水玖月讀書,更要替水聿哲的未來打算。
水玖月猛地加快速度。
帶著陽光的風(fēng)吹拂在臉上,炙熱、真實(shí),水玖月四下顧望。
街道兩邊是綠油油的田地,到處是辛勤勞作的人。街道上時不時跑過一兩輛柴用三輪車,運(yùn)載著滿滿的蔬菜,哼哧哼哧掀起一片塵土,留下一地黑乎乎的尾氣。
再往前走,路過人家,小女孩們甩著辮子跳房子、跳繩,小男孩們圍成一圈拍卡片、追逐嬉鬧。
這生機(jī)盎然的世界,不是水玖月隨心所欲的夢。
她踩下剎車,抬手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讓正走過來的宗昊越頓住步子。
水玖月也懵了。
她方才實(shí)在是氣急了。一氣當(dāng)年不懂事,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二氣如今自以為是,一廂情愿用挑釁的方式惹怒父親、強(qiáng)逼他學(xué)情緒控制。
她氣自己,氣到極致,才恨恨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可她實(shí)在沒想到,竟然這么巧,被宗昊越看了個正著。
水玖月沉默地看了看四周,這才注意到,自己停腳的地方是村委會公告欄旁。
……在公眾場所抽風(fēng),意識到這一事實(shí),水玖月特別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好在,似乎只有宗昊越一個人看見,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很快,水玖月恢復(fù)淡然狀態(tài),神色如常地沖著宗昊越揮了揮手。
若不是她的右臉還有些紅腫,宗昊越興許會以為方才那讓他心臟驟停的一幕是他的幻覺。
他可以心狠手辣地把欺負(fù)她的人都收拾一遍,可如果那個人是她自己呢?
她怎么能,怎么能這么不愛惜自己?
水玖月打完招呼,腳下用力,人就要踩著腳踏車離開。
宗昊越正火大,想也不想地沖上前,一伸手,握住她的車把手,水玖月便絲毫掙脫不得。
水玖月一下子惱了。她是犯蠢,也不能強(qiáng)迫他人假裝沒看見,可這連讓她躲躲羞恥都不允許,有些過分了吧?
宗昊越不敢碰水玖月,不代表他連輛自行車都不敢碰,他見水玖月扭動車頭,一副想掙脫的模樣,目光深沉幾分,毫不猶豫地送出另一只手,搭在水玖月的車坐墊下,一用力,將水玖月連人帶車一起抬了起來。
水玖月小小地驚呼一聲,雙眼一下子瞪圓,看著近在咫尺的宗昊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這生動活潑的模樣,讓宗昊越心情好了一些,他偏了幾分視線,不去看水玖月臉上的手印,冷聲道。
“主動敷臉,被動敷臉,挑一個。”
水玖月蹭得怒了。
“宗、昊、越!”
宗昊越垂著眼瞼,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情緒。
“被動么。”
說完,他果然抬腳就走。
水玖月一驚,覺得宗昊越簡直就是瘋子,她連忙伸出腳,想下車。
可惜水玖月估計錯了身高,她被抬起來后,腳尖根本碰不到地面。
水玖月恨得不行,收回腳,威脅道。
“宗昊越,你再不放我下來,我就自己跳下去。”
宗昊越身形一頓。
炎熱的夏季,用吃力的姿勢抬著自行車,自行車上還有個六、七十斤重的人,宗昊越額頭起了一層薄汗,他低垂著頭,任由汗水打濕頭發(fā),一動不動。
有風(fēng)吹過,拂起兩三根頭發(fā),水玖月覺得有些癢,伸手欲撩。
她這細(xì)微的動作將宗昊越驚醒,后者沉聲呵斥了一句別動,隨后在水玖月發(fā)愣之間,微微彎腰,將自行車放回地面。
水玖月雖有些莫名,但還是松了一口氣,車一著地,她便迫不及待地一踩,連人帶車離宗昊越而去。
一句惱語乘隙而入。
“不過仗著我舍不得。”
水玖月躥出幾十米,深吸一口氣,一個大轉(zhuǎn)彎又調(diào)頭往回騎。
宗昊越本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見她回轉(zhuǎn),眼睛一亮,瞥見她臉上的掌印,又黯淡下去。
水玖月將自行車停在距離宗昊越三四米處,淡漠地看著他,好半晌,才輕聲道。
“談?wù)劙伞!?
宗昊越捏了捏拳頭,想忽視她臉頰上的掌印,最終沒成功。
“邊敷邊談。”
宗昊越這話一出,水玖月就后悔了——她直接騎出去不就得了?又回來做什么?
可宗昊越已經(jīng)做出請的姿態(tài),水玖月不能出爾反爾。
更何況,她也確實(shí)需要跟宗昊越談一談。
將自行車停鎖在公告欄右邊的樹上,水玖月拿著鑰匙跟在宗昊越身后。
本以為會去別的地方,沒想到宗昊越直接帶著她往居委會走。
水玖月腳步頓了頓,宗昊越察覺,微微側(cè)顏。
“這后面有一間房,我們只是借巷子過一下,不進(jìn)去。”
水玖月沉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穿過巷子,果不其然有個小矮房,只是看上去有些破舊,水玖月見宗昊越掏出鑰匙開鎖,沉默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問道。
“你住這里?”
宗昊越嗯了一聲,將門打開。
“這邊沒有酒店,先在這里借住一段時間。”
水玖月試圖緩解氣氛,接話道。
“這是小地方,也沒發(fā)展旅游業(yè),確實(shí)不好找住的地方……”
然而她看清楚屋內(nèi)的狀況,再也說不出話了。
外面看著很破舊的小房子,里面卻煥然一新,明顯剛裝修過,用的材料、配置的家具,還肯定不是小村落的東西——興許連市里都買不到。
這些都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是,這小小巧巧一間屋子里,竟然有一套錄音設(shè)備。
水玖月不受控制地多看了好幾眼。
宗昊越從冰箱拿過兩瓶礦泉水,一瓶遞給她,另一瓶擰開自己喝了。一口氣喝了小半瓶,宗昊越才覺得自己冷靜下來。
“剛運(yùn)過來,還沒弄好。”
水玖月收回不舍的目光,將礦泉水瓶貼在臉上,正視宗昊越。
這是宗昊越,水玖月很清楚這一點(diǎn),他的性格還是她熟悉的強(qiáng)橫霸道,讓她躲避不及。
可該死的,水玖月卻忍不住對他心軟,不僅因?yàn)樗贻p了十幾年的外表,讓他看起來不能承受她的冷漠。
或許,還因?yàn)樗o過他回應(yīng),與他維持過半年的網(wǎng)絡(luò)戀人關(guān)系——即便她自己并不知情。
水玖月將目光挪開,投擲在對面墻角的冰箱上。
“你打算在這里待多久?”
宗昊越將手中的礦泉水捏變了形。
“看你待多久。”
水玖月微微皺眉。
“我不可能……”
“玖月。”宗昊越打斷了水玖月的話,“我們在一起過,我知道,我知道你對我有感覺。”
水玖月抿了抿嘴,好半晌,微微一笑。
“嗯,我確實(shí)很喜歡CV男神‘絕色狐王’,但你不是他。”
宗昊越聲音低沉幾分。
“我可以成為他。”
水玖月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他,對上宗昊越堅(jiān)定的眼神,心里一顫,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很不理解地?fù)u了搖頭。
“你何必?你這樣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