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大公子,真巧啊!”白奕的笑容很盛,眼中卻有一絲精光閃過,不動聲色的將藍玉衡的手臂拉開。
秦菁聞言,下意識的扭頭看過來,也露出意外的神情,不解道:“白奕?”
“原來是長公主殿下,兩位好興致,這是在賞景么?”白奕倒是自來熟,很是熱絡的瞇眼笑起來。
藍玉衡這才驟然回神,卻不知道為什么緊跟著卻是倒抽一口涼氣,之后才慢慢冷下臉來,諷刺道:“四公子真是無處不在,湊巧的很吶!”
“在家里悶得久了,就想著過來湖面上吹吹風而已!”白奕笑笑,漫不經心的低頭拍了兩下身上袍子,然后抬手一指不遠處泊著的一艘畫舫道:“我租了船在那里,今日天色正好,相請不如偶遇,兩位要不要一起游湖散散心?”
秦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那艘畫舫,禮貌的拒絕:“不了,我們一會兒還要回荊王府赴宴,就不打擾四公子了。”
白奕見她拒絕,雖不強求卻也不松口,就只是不置可否的聳聳肩,臉上笑容絢爛。
藍玉衡的目光不動聲色的在他二人臉上各自走了一圈,之前秦菁急匆匆的要出荊王府絕不可能是沒有原因的,她說來十里湖,這么好巧不巧的就在這里遇到了白奕,難道真就只是個巧合嗎?
這兩人之間總有種十分微妙的氣氛在浮現,如果說兩個月前的那一趟祈寧之行只是湊巧,那么現在就難說了,就算白家在朝中的立場始終保持中立,白奕這一次受的傷怎么都是藍玉桓的杰作,白家人高高在上成了習慣,這口氣怎么都沒理由就此咽下去,而且聯想到當初在獵場上秦菁帳篷出事那一晚白奕的表現——
就算說往祈寧的那一趟他們是彼此之間早有約定也不為過的。
“今日湖色正好,白公子又是一番好意,長公主何不成人之美,一起上去坐坐呢?”藍玉衡冷淡的笑笑,繼而轉向秦菁提醒道:“荊王府的宴會至少還要個把時辰,耽誤不了的。”
秦菁聞言就又看了白奕一眼,見他也不反對,這才松口:“既然兩位公子都有此雅興,本宮相陪便是,客隨主便,白公子請引路吧!”
白奕不再多言,轉身帶著二人往畫舫的方向走去。
這十里湖原是一處天然而成的湖泊,后來在云都改建為大秦帝都以后就由朝廷撥銀對其進行了人工的開墾和整修,將接近岸邊的淺灘處的泥沙轉運出去,同時圍繞湖邊修建了一道鞏固的堤壩,沿岸遍植楊柳,更從遠處運來山石在湖心建起一座人工島,島上移栽了各種奇花異草,自此以后這十里湖沿岸便成了云都一景,好季節里連宮里的娘娘們有時也會請旨出宮去到中間的島上賞玩。
因為人工開墾過,即使接近岸邊水線也足夠承載那艘畫舫的重量,所以那畫舫并未離岸太遠,并不需要乘坐小船上去,月七遠遠的見到白奕過來就趕緊從船上下來,命人又多搭了一條板子方便秦菁踩著上船,等到一行三人上了甲板,白奕就揮揮手吩咐月七:“讓他們開船吧!”
“是,少爺!”月七趕緊應了,小跑著去了船尾。
即使是在云都,這七月初的天氣也已經完全褪了寒意,白奕一早就命人把桌椅茶盞等物搬到了甲板上,秦菁首先入目的是一把古琴,如今秦人常用的琴大都七弦,也偶有祖上傳下來五弦古琴,而那琴卻有九弦,并且從琴身的木質顏色上看該是有些年歲的舊物了。
據秦菁所知,白奕與她一樣,都并不十分精通琴技。
藍玉衡見她站在那琴臺前面也跟了過去,看到那把琴便有了些興致,不禁莞爾笑道:“古志有載,神農始作五弦之琴,以具宮商角征羽之音,后歷九代,復增其二弦,曰少宮、少商,即為今日盛行之七弦琴。白四公子的這把琴卻在七弦之上又增二弦,倒是藍某淺薄,不知要做何解?”
他隨手去撥那琴弦,入耳之音卻不似一般琴音的清越婉轉,反而顯出幾分厚重之感,鏗然之音震人心魄。
白奕上船之后就徑自做到一張美人榻上去斟茶,聞言也只是抬眸看了他二人一眼,不甚在意道:“我怎么知道?”
秦菁和藍玉衡對望一眼都忍不住的詫異,此時白奕已經自顧飲下一小盅茶,咂嘴會為之余突然抬手指了指船艙的方向道:“這琴又不是我的!喏,正主兒來了,你們要請教就找他吧。”
秦菁心下一動,下意識的回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莫如風一身青衣款步從床艙里出來。
莫如風顯然事先并不知道她在,神色間微微劃過一絲詫異,然后便是微笑上前見禮道:“長公主,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莫大夫不必拘禮!”秦菁象征性的虛扶了一把,也是禮貌微笑:“這些天你在丞相大人府上脫不開身,本宮也不好叨擾,眼下白四的傷勢也算穩定下來了,本宮還正想著奏請父皇這幾日便請你進宮去給宣兒瞧上一瞧呢!”
“行醫問藥是我的分內事,長公主不必客氣。”莫如風溫文一笑,那笑容恍如此刻這湖面上遍布的陽光,只一眼就把這船上的整個風景熏染出來,出奇的寧靜祥和。
藍玉衡看著眼前這猶如書畫中款步走出來的少年也是深深的震撼,一則他的容貌實在太過俊俏,二則就是他的身份——
這就是秦菁不遠萬里從祈寧尋回來的那個神醫嗎?可只單從他蒼白的面色上看,這少年的本身卻更像是個需要別人照料的病人。
就在他不動聲色審視莫如風的同時莫如風也主意到他,兩個人目光交匯的一瞬并無特別,莫如風禮貌的點頭致意,秦菁這才開口為他們引薦道:“如風,這位是世昌伯府的長孫藍公子,也是我父皇十分倚重的后起之秀。藍公子,這位莫大夫便是本宮此次從祈寧請回來的為宣兒看病的大夫了,醫術十分了得,當時白奕受傷命懸一線也是多虧了他,若說妙手回春也是不為過的。”
“長公主謬贊,藍大公子有禮了!”莫如風并不多推搪,只是微微一笑。
藍玉衡雖然還不能完全的將眼前這少年和秦菁安排給他的身份對號入座,臉上卻是面色如常一派自然的頷首道:“莫大夫!”
這樣兩人便算是見過了,秦菁對他們之間的寒暄沒有多大興趣,繼而又扭頭去看琴臺上的那把琴:“白奕說這把琴是你的?”
“嗯!”莫如風點頭,繞過她走到那琴臺旁邊,抬手輕輕的撫過最邊上的一根弦,他手下的動作十分溫柔,臉上亦是帶著和煦溫暖的笑,語氣恬淡的輕聲道:“確切的說這把琴其實是我母親的遺物,她留給我的東西不多,這把琴是她生前摯愛,所以這些年來無論走到哪里我都習慣了帶在身邊。”
他說這話時候的目光較之平日里的謙遜爾雅就更顯得溫和寧靜,從他的話里可以聽出他對他母親的感情應該很深,但是神色間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悲傷和遺憾,完全符合他一貫的脾氣。
藍玉衡精通音律,對這把琴的興趣也是極為濃厚,也跟著上前一步道:“我慣常見到的琴都是五弦或者七弦,這琴卻是別致的很,不知道另外兩弦要做何解?”
莫如風在那琴后的蒲團上坐下,端了長琴置于膝上,然后才微笑著解釋:“這琴是我母親年輕時候的一位知己所贈,這九弦也是有寓意的,分指君、臣、文、武、禮、樂、正、民、心,那時候他們正值青春少時,我母親也是極看重這意氣風發的幾個字的,所以就對這把琴極為珍視,并且自譜曲目以此琴彈奏,作為自己的私藏。”
“所謂‘正’字在字形上從一,從止。‘一’意為‘一天下’,即‘天下一統’。‘止’意為‘止步’。‘一’與‘止’聯合起來就是‘征戰止步于天下一統之時’。”秦菁心情微動,不覺露出深思的表情,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說道:“君、臣、文、武、禮、樂、正、民、心,這九個字每一個都有磅礴之勢,非同凡響,以此言志,我想令堂應該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豁達女子。”
莫如風只是不置可否的垂眸而笑,復又抬手慢慢的將那九根琴弦逐一撫過,秦菁的目光追隨他的修長的指尖而動,這才注意到從他近身方向最里面的那根琴弦上竟然有一處極不明顯的修復痕跡。
“那根弦——”秦菁狐疑的微微抽了口氣。
“這根弦曾經斷過一次,后來我走了很多地方找了最好的工匠修復,卻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恢復如初了。”莫如風的指尖落在那根弦上略一捻挑,渾厚的琴音破空而起,細品之下竟能明顯辨出一絲裂帛般粗糙的雜音來。
其實琴弦若是斷了完全可以再換一根新的,想來大約是莫如風舍不得他母親生前用過的那根弦被撤換,所以才寧肯在這琴音中留下一線缺憾了。
這九根弦的所指雖經莫如風道出,但具體的排序歸屬卻不明確,秦菁突然在想,這斷掉的一根弦究竟是“君、臣、文、武、禮、樂、正、民、心”當中的哪一根。
藍玉衡若有所思的對著他手里的九弦琴看了良久,這時突然開口道:“恕我唐突,令堂既然能奏這九弦琴想必琴藝驚覺定是非同一般,如果方便的話,莫公子可否以此琴彈奏一曲,讓我們開開眼界?”
誠然,他雖然也有好奇心,但卻不足以左右他的任何行為舉動,此刻他要聽莫如風的琴音更多的是他對這個人的身份還有懷疑,所以曲藝通心,他自信一定能從莫如風的琴音里找到些蛛絲馬跡來。
“不敢當,只是我母親生前彈奏的曲子我還能記住一些,既然藍公子有興趣,我便奏一曲吧!”莫如風對他并沒有敵意,略一思忖就點頭應允。
秦菁和藍玉衡轉身走到旁邊的矮桌前坐下,莫如風已經微微合上眼瞼開始著手彈奏起來。
他之前應該使用這把琴,所以即使不看曲譜,手下技藝也十分的純熟。
秦菁對曲藝隨不十分精通,但是“琴”作為四藝之一她自小也是沒少研習,功夫底子還是有一些的,她盡量心平氣和的去領會,可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從莫如風指下溢出來的這段曲子雖如行云流水一般順暢,但所有的音符歸結起來都干凈平和的過了頭,完全沒有絲毫的纏綿、悲傷、喜悅抑或恢弘的感情起伏,一曲終了,竟讓她從頭到尾連這曲子大致所述之景也無從分辨。
若不是心如止水,任何人的琴音都不該是這樣的!
藍玉衡的心里也是深深的震撼,眼前的這個少年真是讓人很難捉摸。
白奕擺弄著桌上的茶具已經把從白穆林那里順出來的最上乘的鐵觀音自斟自酌的喝過一泡,此時已經被這琴音擾的昏昏欲睡,臉上露出極為痛苦的神色使勁的捶了捶腦袋,“我雖然學藝不精,可是如風你——”
莫如風怎么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貶低對方的話他不是太好意思說,最后干脆一把摸過別在腰后的一只小巧的笛子自顧吹奏起來。
相較于莫如風的琴技,他的笛音就要生澀不少,不過也許是生性使然的緣故,那笛音婉轉明快,入耳之后也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藍玉衡一時興起,就抬手招呼了月七過來,在他耳邊耳語幾句,月七先是皺著眉搖了搖頭,后來才又點頭快跑著進了船艙,不就之后再出來手里就捧了管箜篌送到藍玉衡面前。
藍玉衡接過去熟稔的調了音,然后便就著白奕的笛聲彈奏起來。
秦菁沉默著坐了會兒,然后就徑自離席走到了旁邊,旁邊過往的畫舫上間或已經有人循著樂音探頭看過來,秦菁回頭看一眼甲板上三個興致盎然的男子心里卻是無奈的苦笑出聲——
是不是不需等他們回到荊王府,今日榮安長公主和藍家大公子結伴游湖的消息就要傳的沸沸揚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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