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被人算計了,轉身欲走,隱隱卻聽到黑暗中女子依依呀呀的哭聲,那聲音入耳竟是那般熟悉——
“母親?”藍玉衡不可置信的低喃一聲,再也顧不得算計不算計的疾步走進屋子里,怒而吩咐身后的小廝道:“取火折子來!”
這個時候他不敢說點燈,只想就著點光亮找到藍李氏并且把她帶走。
“是,公子!”那小廝急忙應道,取了火折子跟進來。
屋子里之前可能是發生過激烈的爭吵,椅子掀翻了三把,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
藍玉衡借著火折子的光亮疾步上前,一眼找到正渾渾噩噩坐在地上的藍李氏。
彼時藍李氏的手里猶握著一把長劍,明顯是這屋子里原先配飾之物,那劍尖上的血液尚未凝固,稍遠的地方一個青衣的婢女倒在血泊里。
不管對方是誰,這藍李氏在宮里扯出了人命官司都必死無疑。
“云海,先去外頭看看。”藍玉衡來不及細看,一把奪了藍李氏手里長劍遠遠的扔了,扶了她就要出門,然則他吩咐小廝的話剛一出口卻還是晚了,遠處聽見一個婢女惶恐的聲音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作死的賤婢,今天這樣的日子,眼見著吉時馬上就要到了,你怎么也由著她亂跑?”這個聲音是——
藍淑妃的!
難道——
藍玉衡腦中嗡的一聲,下一刻藍淑妃已經帶著一隊十二名婢女浩浩蕩蕩的從院外走了進來。
那些婢女說的好聽了是她帶的,說得不好聽了,就是景帝指派過來看著她的。
這是在宮里,說要藏人卻是萬萬不能的,藍玉衡心頭一口邪火直沖天靈蓋,卻可笑的發現自己居然什么都做不了,轉眼藍淑妃已經循著這邊敞開的宮門走了過來。
此時月亮已經升了到了半天,再加上院子里懸掛的燈籠照明,即使藍玉衡同藍李氏是站在屋里的暗影當中也還是不難分辨的。
“嫂嫂?”藍淑妃一愣,匆忙間并未注意到此間風里彌散的血腥味,只是機械化的回頭看了戰戰兢兢跟在身后的采蘭一眼道:“蘇兒呢?”
“公主,公主是進了這屋子的!”采蘭縮頭縮腦狐疑的往屋子里探了探頭,下一刻忽而尖叫一聲,“啊,公主——”
話音未落已經不管不顧的沖進屋子里,自血泊中扶起那個倒在那里的青衣婢女,大聲的哭喊道:“公主,公主您這是怎么了?”
藍淑妃腳下一個踉蹌,身后海清急忙上前扶她,“娘娘!”
“讓開!”藍淑妃六神無主,一把甩開她的手快步進得屋內,海清見狀急忙大聲吩咐:“快掌燈!”
“是!”身后馬上走出兩個隨行的婢女,進去點了燈。
橘色的燈罩映襯下,光線尚且顯得有些昏暗,藍淑妃上前一步,待到看清采蘭懷里的人時,頓時手腳冰涼。
她初始有些分辨不清狀況,茫然四顧之下再看到神色怪異站在旁邊的藍李氏母子還哪有不明白的?
只是這會兒她卻明顯顧不上,倉皇的扭頭對著門口目瞪口呆的宮婢們厲聲一呵:“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去請太醫!”
“是,娘娘!”兩個婢女應聲砰的跪在地上,然后就匆忙的爬起來往外跑。
“蘇兒,蘇兒,你醒醒啊?你說句話啊?”藍淑妃這才彎身下去,從采蘭懷里搶了秦蘇軟塌塌的身子,抱在懷里落下淚來。
這個時候原是應該將秦蘇送回寢宮去的,可是今天這樣的日子,御花園里到處都是進宮來赴宴的命婦小姐,走這一路下去無疑是最大化的將這件丑事渲染開了。
當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想要瞞的紋絲不透本身也是不可能的。
藍玉衡何等精明的一個人,馬上就定下心神上前對藍淑妃勸道:“姑母,表妹傷的不知輕重,還是不要隨意移動的,不如還是暫且將她安置到旁邊的臥房里,等太醫來吧。”
他說著就作勢要去幫著把秦蘇抱起來,藍淑妃猛地一把推開他的手,扭頭怒然道:“你要你碰我的女兒。”
若在往常,被藍淑妃推一下,對藍玉衡而言實在是沒什么的,可是如今他正在病中,身體虛弱不同往昔,就這么被藍淑妃在怒極狀態下用力一推,腳下竟然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
旁邊原本一直渾渾噩噩的藍李氏是到了這時候才猛然回過神來了,臉上泛著陰陽怪氣的幽光,過去一把拉住他。
“管她做什么,讓你去死好了!”她這樣說著便是扭頭看了眼血泊里的藍淑妃母女一眼,完全一副幸災樂禍苦大仇深的狠厲模樣。
藍李氏雖是婦人,但分寸還是有的,看著自己母親近乎失常的狀態,藍玉衡心急如焚,忙是上前與她遞送了一個不可的眼神,低聲道:“母親,你是傷心的糊涂了嗎?”
藍淑妃本來正在擔心女兒的死活,被她那一句話刺激的無異于火上澆油。
“你這個毒婦,你說什么?”藍淑妃怒火中燒的凄聲大叫,再道看清她五指間沾染的血跡時就只覺得渾身血液倒流,幾乎要窒息一般。
緩過一口氣來,她已然是有些發狂,霍的將秦蘇塞回采蘭懷里,一個箭步沖上去給了藍李氏一記耳光,怒然質問道;“你說,蘇兒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孩子,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腸,本宮平日待你不薄,你為什么要這樣害我的女兒?”
見到自己的母親挨打,藍玉衡的臉色不由的一黯。
但藍淑妃的位份在上,他也不能出手阻攔,就只能鐵青著臉看著。
“你的女兒是人,難道我的兒子就不是人了嗎?”藍李氏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的樣子,半點息事寧人的意思也都有,她往后退開兩步在屋子里晃蕩,片刻之后忽而使勁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時就目光兇悍的癲狂的大聲笑道,“她那是活該,活該!”
“你!”藍淑妃渾身發抖,馬上就要沖上去和她拼命。
“啊——快攔著娘娘!”海清驚恐的大叫一聲,第一個已經撲上去死死的抱住了藍淑妃的腰。
藍淑妃本來眼見著就要撲到藍李氏了,這一下卻只堪堪一把帶掉了她鬢上插著的一只步搖,將頭發抓散了一片兒。
藍李氏瘋子一般,也不知道去拾掇自己,只就不住的站在原地發笑。
藍淑妃看她這副模樣,怒火中燒,口中叫罵不迭,恨不能上去將對方撕碎。
今日這宮中是個了不得的大日子,藍淑妃這些年被景帝放縱的成了習慣,不知輕重,海清腦子卻是清楚的,手忙腳亂的叫了幾個婢女進來一起拉住她。
藍淑妃踢騰了好一陣子,卻完全沒有消停的跡象。
屋子里正在亂哄哄鬧作一團的時候,忽而聽得院外一個小太監尖銳的聲音唱道:“貴妃娘娘到!”
藍淑妃五雷轟頂,似是完全反應不過來。
她被禁足不過一個月,景帝新寵幸了幾個妃子不足為奇,怎么就會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提攜上來一個位份僅次于皇后的貴妃來?
這不可能!不僅不可能,在她聽來更是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
藍淑妃全身的動作僵直,一時半會兒也終于是忘了吵鬧,狐疑的循聲往院子里看去。
門口掛著的紅色燈籠迎風而動,光影迷離,月光和燈光交映出來的光影里月一個女子身穿醬紫色繡著金鳳的貴妃朝服,儀態端莊,舉止雍容的朝著這個黑黢黢的房間款步走來。
她的身上穿著的真的是貴妃朝服,而那張臉——
柳葉彎眉,鳳目婉轉,赫然就是她這輩子最為深惡痛絕的噩夢。
“藍月仙?”藍淑妃整個人如遭雷擊,臉上表情始終帶著不可置信,就恍若真是見了鬼一般,整張臉上的顏色青白交替,變幻的萬般精彩。
藍月仙出不來的,她這一輩子都注定要困死冷宮!
她總覺得是自己產生了幻覺,所以一直未動,就那么呆愣愣、呆愣愣的在海清等人的拉扯之下目不轉睛的看著門口的方向。
那一段路本來就沒有幾步,在藍淑妃覺得無限漫長的時候,藍月仙已經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你們是在這里吵鬧什么?”藍月仙出口的聲音冷肅,不怒而威,媚眼如絲,輕輕一轉,帶出的卻不是風情而是冷厲。
這個傳說中的姨母,藍玉衡已經多年未見,但是對于這個女人的手段他卻是不敢小覷。
“給貴妃娘娘請安!”深吸一口氣穩定情緒,他第一個扯著藍李氏的胳膊跪伏下去。
此時藍李氏是對秦蘇恨得牙根癢癢,對于別的人別的事就完全顧不上了,也就跟著他一并跪下。
“奴婢——奴婢參見貴妃娘娘!”海清一個機靈,倉皇的跪下去,心有余悸的扯了扯藍淑妃的袖子。
藍淑妃猶且帶著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愕然的瞪著眼前的藍月仙,一把甩開海清的手,游魂般急切的上前兩步,指尖顫抖指著藍月仙妝容精致的臉孔恍惚道:“你——你——”
“不得對貴妃娘娘無禮!”王兮墨皺眉,上前一步擋開她的手,卻是規規矩矩的帶著她身邊八名婢女一起對著藍淑妃福了福:“奴婢給藍淑妃請安!”
她這一個得體的禮儀無疑是給門口愣了一地的宮婢們提了醒,眾人如夢初醒般紛紛跪伏下去,齊聲道:“奴婢給貴妃娘娘請安!”
就連屋里正抱著秦蘇在悲泣的采蘭也識趣的暫且放平了秦蘇在地上,轉身過來對著藍月仙磕了個頭。
藍淑妃孤身一人站在屋子中間,茫然四顧之下,這才如醍醐灌頂般腳下連著后退了好幾步,不可置信的一遍一遍的搖頭,口中喃喃低語,卻沒有人聽得見她在述說什么。
藍月仙似乎并沒有興致刻意與她為難,就冷眼掃了一遍屋子里亂糟糟的場面,最后目光在昏迷不醒的秦蘇身上略一滯留,道:“請太醫了嗎?”
“是,已經有人去了!”海清跪伏在地,只敢拿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她一眼。
“行了,都起來吧!”藍月仙情緒并不外露,聞言這便抬抬手對身邊王兮墨吩咐道:“兮墨,吩咐人把三公主暫時安置到旁邊的臥房里,再叫人去把大門關上,不許把消息漏出去。”
“是,貴妃娘娘!”王兮墨從容應道,轉而走到門口對藍淑妃帶來的一眾宮女吩咐道:“你們去把大門關嚴了,沒有娘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是!姑姑!”藍淑妃失勢已經不在這一兩日,宮女們不敢怠慢,忙應聲去辦。
外頭安排好了,王兮墨再又轉身回到屋內,招呼了自己帶來的宮婢們一起幫著把秦蘇抬出了這間屋子。
待到不相干的人清理干凈了,藍月仙便隨意撿了把椅子坐下來。
她像是好不忌諱這屋子里彌散的血腥味一般,先是就著婢女呈上來的茶水喝了口,這才單刀直入的開口道:“說吧,怎么回事?”
她沒有點名要問誰,這會兒這屋子里除了幾個侍婢,就只剩下藍淑妃、藍玉衡和藍李氏三個人。
藍淑妃從來自恃藍家嫡女的身份想要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庶女踩在腳下,此時藍月仙這般趾高氣昂的語氣,無疑是踩中了她的七寸。
貴妃!貴妃!貴妃呵!
短短不過數日,藍月仙這個賤人居然就咸魚翻身,爬到自己的頭上來了。
這已經不是一口氣的問題,只在她這般光鮮亮麗出現在自己面前之后,她就近乎抓狂的想要上前去將她撕成碎片一口吞了。
她問話?這個上不得臺面的賤人,有什么資格對自己頤指氣使。
藍淑妃臉上肌肉抽搐著抖動,只看眼神就恨不能將眼前藍月仙生吞活剝。
藍李氏側目看著地面上那一灘血就覺得痛快,當即一梗脖子,冷聲道:“是我做的,那個不要臉的小賤人,將我的華兒害成那個樣子,她現在倒想撇的干凈,攀個高枝兒給嫁了,我偏就不讓她如愿,話兒的病一日不好,她也休想好過!”
藍玉華被帶回世昌伯府以后,家里前前后后把這整個云都能夠叫上名字的大夫都請了去,可是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他像是瘋了,更像是傻了,平時無論誰同他說什么他都木木的沒有反應,可是前兩天聽聞秦蘇要嫁人的消息,一時間又發了狂,吵鬧著要出府。
從他瘋癲以后,藍李氏怕他傷著自己,便將他從小收錄的那些兵器刀劍統統收拾走了,不想他這一回發作就完全無法收拾,趁著夜深人靜搬了多寶格上的瓷器把守門的護院給砸翻在地,三更半夜的不知所蹤。
藍光威聞訊,連夜帶了所以的家丁護院出去找,硬是在他要強闖宮門之前將人給截下來,綁回了家,否則若是再鬧開了傳到景帝的耳朵里,指不定又要闖下多大的禍事。
進來家里禍不單行,藍禮也是氣的狠了,再被他兩次三番的一鬧就發了狠,命人生生打斷他一條腿,困在院子里不準他隨意走動。
好好的一個兒子弄成這樣,藍李氏怎能不恨?
想著都是秦蘇這個狐貍精做的好事,她心里就更加不忿。
自己的兒子她是知道一些的,國宴那天發生的事她本來就不信是會出自藍玉華的本意。
可不管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憑什么就要苦了自己的兒子一個人?而要便宜了秦蘇這個賤人去另覓良緣,逍遙快活?
她越想越氣,再就被藍玉華這日日哭夜夜嚎的刺激出了心病,借著今日進宮賀喜的機會約了秦蘇見面。
這些天秦蘇也是被這門婚事折騰的寢不安枕,偏生藍淑妃又在軟禁中,她找不得個人來拿主意。
藍玉華那事兒她雖然隱隱覺得是秦菁暗中搗鬼,但終究最后自己為了自保棄藍家人于不顧的舉止欠著妥當,她雖不肯將自己的后半輩子折在藍玉華那樣的人手里,但到底也不想徹底斷了世昌伯府這條后路——
至少在秦洛正式登基以前,她還得多為自己打算一步路。
她來見藍李氏本來是想著巧言安撫兩句的,卻完全沒有想到藍李氏竟是那般心思,幾句話不對付,藍李氏居然真就對她下了手。
上次那件事以后,雖然采蘭和順六都異口同聲的解釋,當時是被人設計引開了,回來不及才讓陸賢妃等人搶先一步闖了進去,但秦蘇對她也已經不如往常那般信任了,所以這次便只叫她遠遠的守著,而至于藍玉衡么——
他自然不信會有這樣的巧合,而至于這一次的幕后黑手到底是秦菁還是他這位新晉的姑母姝貴妃,就還有待進一步的揣摩了。
“貴妃娘娘恕罪!”藍玉衡心中飛快權衡,然后態度恭謹的對著藍月仙磕了個頭道:“我母親只是念及弟弟的病情憂思過盛,一時激憤才會做下如此大不敬的事情,請娘娘念在她一片拳拳愛子之心的份上,恕她之罪,微臣愿代為接受處罰。”
藍李氏被仇恨沖昏了頭,算是孤注一擲,什么都顧不得了,藍玉衡卻不能,他還得為全局考慮,為世昌伯府留后路。
刺殺皇室公主,是大不敬之罪,藍李氏性命不保是一回事,現下只要藍月仙落井下石的一句話——
那么景帝那里怪罪下來,連帶著整個世昌伯府都要跟著遭殃。
不過好在如今景帝對秦蘇母女已經不如往常那般偏愛了,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藍月仙手持杯盞,這才瞇起眼睛斜睨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侄兒。
自她從冷宮里出來的那天起,就已經對后宮乃至整個朝中的局勢都做過一次全面的了解,尤其是藍家。
如今藍禮已經老了,藍光威魯莽有余心機不足,在如今的世昌伯府里頭,這個子孫輩的大公子藍玉衡才是領軍一族的人物,先是殿前大學士的頭銜,后又巧計博得景帝另眼相看,分的宮中禁軍一半的統帥權。
這樣的青年才俊,莫說是在世昌伯府里頭,就是放眼整個大秦朝也不見得就能找出幾個來了。
藍月仙盯著他的側臉打量片刻,略一沉吟之后卻是突然移開話題道,“聽說你進來病著?還沒有大好嗎?”
這樣一來,便算是個關心的語氣。
藍玉衡一時也不及琢磨她的真實意圖,只就謹遵著禮數回道:“謝貴妃娘娘記掛,微臣無礙,休息幾日就好。”
“既然不舒服,就別跪著了。”藍月仙淡淡道,忽而扭頭對王兮墨抬了抬下巴道:“去給這孩子沖一碗參茶來。”
“微臣不敢!”藍玉衡眉心一跳,還是不動聲色的跪著沒有起,只就懇切的再度開口道:“娘娘仁愛,微臣感激不盡,今日我母親為了三弟的時候憂思成疾,以至于犯下今日之錯,微臣戴罪之身,不敢在娘娘跟前造次,請娘娘開恩,對我母親從輕發落。”
他這般顧及著藍李氏,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藍月仙居高臨下的坐在椅上,似笑非笑的牽了牽嘴角沒有說話。
旁邊的藍淑妃杵在那里看了半天白戲,眼見著他們你來我往你一句我一句,牛唇不對馬嘴的寒暄了半天,這會兒才是靈光一閃有些明白過來——
這藍月仙莫不是在打藍家的主意?
“什么從輕發落?”她幾乎是怒不可遏的上前一步,指著跪在地上的藍李氏道,“藍月仙我告訴你,這個毒婦傷了我的女兒就要以命抵命,你休想在這里拿我女兒的性命來送人情。”
藍月仙這個早該死了的賤人,她活到今天,竟還是不死心么?
方才她如此這般對藍玉衡禮賢下士,莫不說看著自己如今落難,就要踩上一腳,進而讓藍家人舍了自己而依附于她嗎?
不可以,絕不可以!
當年自己費了大多的心機才將她斗倒,甚至于不惜拿肚中孩兒做了籌碼,沒有理由十年之后,再讓這個女人起死回生,欺負到自己的頭上來。
相較于十年前,這藍月湄的段數不見高,心思卻清明不少。
藍月仙莞爾一笑,這才在進屋之后第一次抬了睜眼看她,諷刺道:“哦?那這個人情本宮讓予你,由你去送如何?”
藍淑妃被她這般噎了一下,頓時無語。
她和秦蘇一樣都是個不肯吃虧的個性,藍李氏刺傷了秦蘇,如今秦蘇還生死未卜,她怎么都不能咽下這口氣,更別提大事化小去給藍李氏開脫了。
藍月仙見她遲疑,便是再度斂起眸光,將臉上表情封凍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開門聲,很快的,一個宮女引著杜明遠自外頭進來,稟報道:“貴妃娘娘,杜太醫來了。”
“嗯!”藍月仙頷首,自椅子上抖了抖裙擺起身,藍玉衡母子跪在地上不肯起,她也不勉強,徑自轉身往外走,“去看看吧!”
一眾的宮婢都被王兮墨大手一揮帶著隨她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遠遠躲在角落里的海清和藍淑妃等三人。
此時秦蘇的生死才是天大的事,藍淑妃雖然心中不忿,還是一咬牙回頭狠狠掐了海清一把道:“愣著做什么?還不扶本宮過去看看蘇兒?”
海清也知道她這是有氣沒處使,在故意拿自己撒氣,卻也不敢反抗,只就眼淚汪汪的應著,扶了她的手往外走。
待他離去之后,屋子里就顯得空蕩蕩的,只剩下遠處天空中偶爾炸開的煙火聲偶爾充斥著耳膜,帶著斑斕的色彩映射進來。
藍李氏是到了這會兒才稍稍有些冷靜下來,皺著眉扭頭看向藍玉衡道:“衡兒,你說這——”
“宮里的天要變了!”藍玉衡語氣果斷的打斷她的話。
這些天對于藍月仙翻身的消息他多有耳聞,而當年藍月仙和藍月湄兩姐妹斗法一事發生時他還小,這回頭次見了藍月仙其人心里也不免奇怪——
美貌不相上下不說,就連心機手段,藍淑妃那種頭發長見識短的,與她根本就不是一個段數的。
“就因為她的出身,當年祖父就一意孤行舍了她?”藍禮是只老狐貍,居然也會豬油蒙心做下這等蠢事,這樣的話問出口,藍玉衡都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藍李氏回頭看著他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一臉的狐疑,勉強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是也是你祖母——”
“什么都不要說了!”藍玉衡的目光微微一凜,原先因為病痛而微微佝僂的脊背忽然之間又像是筆直的挺立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篤定說道:“今天這件事,可以壓下去了!”
藍李氏氣急敗壞之下進宮來找秦蘇算賬,本來就是抱著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
聽聞藍玉衡此言,藍李氏心頭突然一陣茫然,目光不解的在他臉上逡巡不止。
“母親,你今日也是太魯莽了,即使再怎么心疼三弟,也不該做這樣不計后果的事情!”藍玉衡道,有些惋惜的嘆一口氣。
如果這件事落在藍淑妃那短視婦人的手里,整個藍家就都要被連累了,這個姝貴妃的出現不失為一個巨大的驚喜。
藍李氏的腦子這會兒已經清醒,后怕之余,不禁有些膽寒,咬牙道:“我也是氣不過,你二弟當初便是死的不明不白,如今華兒又這樣——”
她說著便是心酸的落下淚來。
從藍玉桓的死開始,闔府上下就算是落下了心病了,包括藍玉衡也是一樣。
“唉!”藍玉衡無力的嘆一口氣,許是方才說話太多的緣故,他這一嘆氣,緊跟又壓抑著咳嗽起來。
“衡兒!”藍李氏手忙腳亂的去給他扶著后背順氣。
“無礙!”藍玉衡握住她的手聊作安撫,強壓下一口氣之后便拉著她起身,又彎身替她抖平了裙角上的褶皺,這才重新肅穆了神色告誡道:“我們也過去看看,母親記得,一會兒無論淑妃娘娘再說什么也不要和她再起沖突,這件事會有人替我們應付下去的。”
藍李氏臉上又是一陣的驚疑不定,心下再一計較才恍然明白,不可置信的脫口道:“不行,那個女人最是狠毒不過,當初咱們藍家對她做了什么我可是知道的,而且,你祖父他們也不會答應的。”
放棄藍淑妃,而重新和藍月仙結盟?想到當年她和藍淑妃之間無所不用其極的那場惡斗,藍李氏就覺得膽寒。
“祖父會想明白的。”藍玉衡搖頭打斷她的話,“回頭我會與他細說,走吧!”
藍淑妃之所以突然被景帝圈禁的原因,雖然對外瞞的極為隱秘,后來多方打探著下,藍玉衡也是得了一些線索的——
據說那日景帝頭疼發作,無藥可治,后來晉天都暗中對他吐露玄機,說是妖星沖撞相克所致。
天空中本來帝后二星和諧,近來從東南方向隱隱升起一顆妖星,迫近后星作祟,這便阻礙了景帝的命理運勢。
而這些年來,蕭文皇后穩居六宮主位,兩人雖然不同心,二十余年相處下來還從不曾出現過此等怪事,而且這憑空冒出來的一顆所謂后星又是怎么回事?
景帝重病之下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大致上也有分寸,雖然晉天都不肯言明,他自己心里也很快有了計較——
一旦他大去,秦洛以太子的身份登基為帝,那么坐在國母位置上的就會多出一個人來,眼下他只是身子日漸衰弱,那人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朝著這個位置上爬了,而且還克了他,如此這般野心勃勃的女人,他怎么可能容她?
而事實上,人在死亡的威脅下總會前所未有的自私,藍淑妃遭殃幾乎是順理成章的,只是她自己到現在還蒙在鼓里不知道。
為免妖言惑眾,景帝將這些消息壓制的很嚴苛,藍玉衡隱隱也覺得他會探得消息,多半是秦菁有意為之,為的就是徹底激怒他,加重他的病情,而即便是消息傳到了他這里,他也要幫忙壓著,不能把這樣一個喪門星出在他們世昌伯府的消息給散出去。
而說來這又應該算是晉天都的功勞了,自從藍淑妃被圈禁之后,景帝頭疼的毛病居然真就再不曾發作過。
如此一來,這妖星一事便算是坐實了,別的什么都好說,唯獨這天演命數一說難以駁倒,所以——
藍淑妃雖不自知,卻已經注定了她在這宮中再無翻身之日了。
景帝現在關著她,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而將來等待他晏駕之前,為了防止這么一顆妖星霍亂江山,是指定要下旨藍淑妃殉葬的。
顯而易見,藍淑妃此時對藍家而言,就是一顆棄子了,而且早棄早好,省的被她拖累。
不是人性薄涼,而是因為這就是朝堂,大位之爭,天下之爭從來都是如此。
既然藍月仙這顆救命的稻草適時的出現了,也無怪乎藍玉衡會毫不猶豫的抓住,想來即便是藍禮,也是輕易拒絕不了的——
即使一時半會兒,他們還完全摸不透藍月仙這個女人的真實意圖。
藍玉衡和藍李氏一道進了旁邊的屋子,彼時藍月仙正悠然坐在外間的椅子上品茶,藍淑妃焦急的叫聲從內間隔著的屏風后頭傳出來,焦急道:“杜太醫,蘇兒她怎么樣了?她流了好多血,你一定不能讓她有事啊。”
“娘娘,娘娘您先讓一讓。”杜明遠急躁的催促,一邊吩咐醫童道:“拿金瘡藥來!”
見著藍玉衡母子進門,藍月仙適時的抬眸看過去一眼。
藍玉衡彬彬有禮的與她點頭致意,感激之色溢于言表,雖然彼此間都沒說一句話,藍月仙的嘴角還是翹起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杜明遠在里間又忙活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才擦著汗從屏風后頭出來,對藍月仙拜下道:“娘娘,三公主的血老臣已經給止住了,只是肺臟稍有損傷,仔細調養個一年半載應該就無礙了,好在是持劍的人手上力道不準,偏了半寸,否則這要是傷者心臟就沒得救了。”
杜明遠說著便有些唏噓,藍玉衡懸著的一顆心到這時候才算是徹底放下。
秦蘇被景帝所棄,婚姻上頭雖然去攀上了蘇晉陽,但蘇晉陽這次卻是同時娶了倆,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的作用便不大了,只好在她沒死在自己母親的手里,否則這又得是一筆糊涂賬。
“辛苦杜太醫了!”藍月仙放下茶碗,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
“老臣的職責所在,不敢居功!”杜明遠急忙道,轉身到旁邊的書案那里提筆寫下一張龍飛鳳舞的藥方遞過來道:“這張方子是給公主調理身子用的,然后要記得每日早晚換藥,那傷口應該是一兩個月便可愈合的。”
“收下吧!”藍月仙看都看,直接示意王兮墨將那方子收了,這便有些無奈的扯了下嘴角道:“說起來這孩子也是不懂事,雖說皇上賜了她一柄好劍做嫁妝,這大喜的日子怎的就不知道忌諱,拿出來玩了還傷了自己,好在現在是無礙了!”
如此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這樣將藍李氏意圖殺人的死罪給抹殺了?
藍李氏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而杜明遠哪里還有不明白的,這箭傷,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刺下去造成的創口更是千差萬別,秦蘇胸口這傷,怎么都不能是她自己把玩刀劍時候劃傷的。
不過在太醫院任職這么多年,杜明遠還是有分寸的,當即壓下不提,接了王兮墨遞過去的賞賜就轉身告辭。
他這邊前腳還不曾跨出門檻,屏風后頭藍淑妃已經怒不可遏的沖出來,因為行動間實在太過慌亂,那屏風都被她帶倒在地。
“藍月仙,你說的這是什么胡話?你是眼睛瞎了還是心里瞎了?什么叫蘇兒自己舞劍傷了自己,你——”她氣急敗壞的吼著就要往藍月仙身上撲。
藍月仙動都不動,王兮墨已經一揮手,帶著四名宮婢上前分左右將她制住了,并且不由分手團了帕子塞到她嘴里,再沒讓她多吐一個字。
藍淑妃極力掙扎,口中發出嗚嗚的怪聲,兩眼充血的死死瞪著藍月仙,滿臉的不可置信。
即使她現在有了貴妃的位份,自己好歹也是景帝親封的妃子,這樣半點緣由都沒有的,她怎么就敢——怎么就敢——
藍月仙完全沒有拿正眼看她,只就低頭看著指甲上新涂的丹蔻漫不經心道:“你去跟皇上還有皇后娘娘說一聲,就說三公主欣喜過度,過門檻的時候絆倒摔著了,一會兒就不能去啟天殿與他們作別了,回頭讓蘇家的轎子直接過去寢宮那里接了人走吧!”
秦蘇傷成這樣,她不說救治,不說查辦兇手,反倒只顧著將她掃地出門?
最主要的是,這整個事情一氣呵成的做下來,她竟然就完全越過景帝去,一手操辦?
這意味著什么?藍淑妃突然有些不敢再想下去,而藍李氏更是暗暗膽寒,再看藍月仙時候的眼光也多了幾分畏懼。
言罷,她這才稍稍抬眸掃了藍淑妃一眼,皺眉道:“本來是想請你出來觀禮來著,這么看來卻是省了。你們幾個,送了淑妃娘娘回去吧!”
這算什么?興師動眾的將她從榮華館放出來個把時辰,為的就讓她見一眼自己女兒如此這般落魄的模樣?
藍淑妃覺得自己想笑,可是笑意漫過喉頭,眼淚就順著臉龐無聲的滾落下來,眼中恨意清晰的映射著眼前藍月仙高貴端莊又冷漠無情的面孔。
宮婢們得令,連拖帶拽的將她送了出去。
藍月仙面無表情的回頭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屏風,漠然道:“小心著別讓人看見了,把這丫頭送回去吧。”
“是,娘娘!”里間服侍的宮婢們個個恭謹的垂首應道。
藍月仙將此間事情安排妥當,便是徑自轉身往院子里走去。
“姑母!”藍玉衡咬牙追上前去一步。
這一次他的稱呼自動改了,所謂“棄暗投明”的意圖便十分的分明了。
藍月仙的嘴角牽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諷笑,止了步子卻不回頭,只就聲音平淡道:“你還年輕,好好調理著自己的身子。”
言罷,就再度施施然舉步徑自出了院門,消失在外面茫茫的夜色里。
藍玉衡抿抿唇,一句話也沒有說的轉身去扶了藍李氏的手道:“晚間的宴會母親也別去了,我先安排人送你回去。”
這是一場戲,也是一場預先設計好籌碼的交易,不管藍月仙最終作何感想,他都沒有退路。
雖然秦蘇是被以這樣屈辱的方式送出了宮門,但晚間宮中的婚宴還是要按部就班的舉行的。
這一次景帝好不避諱的帶了藍月仙在身邊,與蕭文皇后三人同坐一席,席間觥籌交錯,倒是絲毫沒有被這天的主角秦蘇影響到,氣氛好的讓人唏噓。
晚宴過后,秦菁親自送了蕭文皇后回永壽殿,待到回了自己的寢宮已是深夜,這才得空找了蘇沐過來詢問秦蘇一事的詳情。
想來是藍月仙將整個事情的部署做的十分周密的緣故,除了藍玉衡母子牽扯在內,御花園里那么多人,還真就讓她這風聲給捂得死死的,所有人都只道秦蘇就是意外受傷而不能出席婚典,而唯一一個知曉詳情的外人杜明遠自然不會逆風而上到處去宣揚什么實話。
所以這一場婚禮下來,就是藍淑妃被莫名耍了一遭,秦蘇灰溜溜的被送出了宮門,再度淪為那些命婦小姐們茶余飯后的笑柄,此外再無其他。
目送著蘇沐出去,靈歌臉上開始露出凝重的神色道:“公主,您說她這到底是什么意思?萬一她真的和藍家走到一處的話,日后怕也是個麻煩。”
對于藍家人,藍月仙的恨意從來就不比對藍淑妃少,此次她設下這局,明面上看是讓藍玉衡認清形勢,舍棄藍淑妃,轉而與她結盟,但若要細究起來——
秦菁一時間倒還真分析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靈歌見她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不覺的更加緊張起來,權衡片刻一咬牙道:“公主,您要是不放心的話——”
若不是出一個謀逆叛國這樣的大罪,景帝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隨意去動藍家的,而且藍玉衡又對她起了防備,不會給她機會出手。
秦菁心里倒是很明白,這一句,即使藍月仙這個女人不好掌控,也唯有拿她來作制勝的王牌了。
“傍晚那會兒我給你的信送出去了嗎?”沉默半晌,秦菁才慢慢回過神來扭頭去看靈歌。
靈歌反應了一下回道:“奴婢已經轉交四公子的暗衛了,應該是已經送出去了吧!”
“哦!既然送出去了那便算了!”秦菁沉吟一聲,想了想忽而露出一個笑容,道:“回頭你下去打點一下,過兩日咱們也離京去看看羽表兄吧!”
“嗯?”靈歌怔愣片刻,然后才遞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這個時候——公主要去祈寧嗎?”
“在這宮里呆的久了,也是時候出去走走了!”秦菁不甚在意的回她一個笑容,眨眨眼道:“記著別跟墨荷和旋舞說,回頭我會和父皇說是去行宮別院小住。”
“可是眼下這個時候——”靈歌還是不解。
“不用多問了,照本宮的吩咐去做吧!”秦菁道,故意賣了個關子沒有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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