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澹的雁山別苑中有一片竹林, 清風翻過碧綠的竹海,響起如雨落般的沙沙聲。
一個素白的清瘦身影孤零零地坐在竹林間,從衣服到發帶都是純凈的白色, 仿若綠色的竹林中的一抹白雪。
他低著頭翻看書冊, 身子佝僂著, 也不知在看什么, 竟這般專注, 連人靠近都沒有一點感覺。他身畔支著一只竹簍,用白色的綢布蓋住。
姜云放輕了腳步,待走得越來越近時, 終于驚動了那人。
長孫十一猝然回首,見到姜云, 臉上露出幾分喜悅之情, 匆忙起身, 躬身一揖,“宮小姐, 請問寧王殿下是否已經回來了?”
姜云心里難過了一瞬,很快回道:“寧王殿下有公務在身,現在已經離開了別苑,晚上會回回來。”
長孫十一有幾分失望,“我已有數日未見寧王殿下, 不知他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姜云道:“先生是說送你入太醫院之事?”
長孫十一點了點頭。
姜云道:“先生有沒有想過入了太醫院, 便處處是危險, 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
長孫十一道:“宮小姐于十一的恩情和關懷, 十一銘感五內, 但,有些事, 無論如何我都是非做不可?!?
長孫十一看了看偏向西山的日頭,行了個禮,道:“時辰已差不多了,恕在下有事先行離去了。”
他提起腳邊的竹筐,急匆匆往竹林深處走去。
他要去哪里?姜云記得那邊是寧王雁山別苑的后門,出去就是山的北面。
上次兩人就在雁山遇險,皇后的爪牙可算是無處不在。
他這樣一個人出去,會不會不妥?
姜云疾步追上他,問道,“不知先生要去哪里?”
長孫十一停下腳步,禮貌回道:“在下出去看個朋友?!?
“可否讓我跟你一起去?”
長孫十一猶疑地凝注著這位宮小姐,自相識以來,她對自己總是過分的關心。自己不過是一個失去了一切,只為報仇而活的瘸子,不管她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自己又如何能接受她的感情,將她拖入泥沼......
長孫十一笑了笑,“那就有勞宮小姐陪在下辛苦一趟了?!?
盡管長孫十一只是微微地勉強一笑,卻是姜云在他臉上第一次看到笑容。本來以為他的笑容已經被仇恨完全吞噬了......
姜云陪著他出了別苑的后門,一直往山上走去。
于姜云生前一樣,兩人都默然不語的走著。
姜云從來就不是話多的人,長孫十一更是,他習慣將一切都默默地壓在心底。
他雖然并非生于魔宮,但他的心已經在日復一日的仇恨折磨下,淪入了比魔宮更黑暗的深淵。
每次想到這些,姜云的心都痛得無法呼吸。
所以,她覺得,自己喜歡長孫十一。
可是,即便報了仇,他又是否能真的得到救贖呢?就像自己離開了魔宮,又是否真的活出了一個人的模樣?
姜云想著,已跟著長孫十一走到了一根木牌子前。
木牌子打磨得很粗糙,后面隆起一個小土丘,是一座簡陋的墳塋。
姜云看到木牌子上寫的是,“愛妻姜云之墓”。
心頭掀起滔天巨浪,幾乎就要將自己所有的理智、冷靜頃刻淹沒。
愛妻,難道他......
不敢細細思量,更不敢相信。
難道他從來就不是像他表露出來的那般無情?難道他對自己從來就不單單只是利用?難道他真的喜歡過自己?
長孫十一將籃子放在地上,他看不到,也不去看姜云,未曾發現她面容上幾不可查的神色變幻,更看不到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悲慟。
他掀開籃子上的白色綢布,里面原來是香燭,紙錢,酒壺等祭祀用的東西,把這些東西一一取出,擺好在墓碑前。
“宮小姐是不是沒想到我已經成親了?”他雖然沒有回頭,卻顯然是在問姜云。
“沒......沒有。”姜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喑啞。
“她為我付出太多,而我,什么也不曾為她做過。甚至在她生前,別說一場像樣的婚禮,連對她袒露心意我都做不到,能做的只有在她死后為她造一座空冢?!?
他的聲音縹緲,仿若來自天際,卻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姜云心上,姜云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因為我明明喜歡她,卻不能接受她。”
“我沒有資格接受任何女子,我無錢無勢,有的只是一身的血海深仇,而她死后,我的仇恨愈發深刻,我的生命只剩一片灰暗,我此生將全部獻給復仇,無愛無痛,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長孫十一將一杯清酒揚起灑在墳塋前,點燃紙錢,看著它們一張張被火焰吞噬。
“宮小姐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我說不能接受她,偏偏又要為她立下愛妻的墓碑。”
“為什么?”姜云腦中轟鳴,幾乎已經不能思考,只能順著他的話問道。
“因為,她為我而死。她生前的時候,我感受到她的情意,卻不曾讓她得到半分回應,所以,我想在她死后給她一個名分。而我長孫十一此生,只會有她這一個妻子?!?
姜云呆愣愣地看著長孫十一焚盡紙錢,起身站在漫天飛舞的焦枯灰燼中,東風卷動他身上的素白衣袍,發帶輕揚。那人身形清瘦,形銷骨立,仿佛就要跟著這些灰燼一起破碎在寒風里。
姜云咬緊下唇,遏止住將要涌出眼眶的熾熱淚水,“如果,讓你重新遇到她,你還會選擇放棄她么?”
“不會有這種可能。”
“如果,我是說如果?!苯频穆曇粲行┰S急切。
長孫十一神情空白了一瞬,“如果,再一次遇到她,我......”
姜云幾乎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著長孫十一的回答。
身后的竹林里傳出窸窸窣窣的怪聲音,姜云驀然警惕,難道又是皇后的銀甲衛?
姜云足尖輕點,翻身向后倒掠回去,出其不意,想要拿住竹林中偷窺的小賊。
撥開一篷碧綠的葉片,驀然瞥見一角花紋繁復精致的綢緞錦袍。
姜云的手掌在一張滿臉驚恐的面容前堪堪停住。
那人急退了兩步,跌坐在地上,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不是李澹還能是誰?
姜云皺眉道:“你在干嘛?”
李澹起身拍干凈身上的塵土,收拾了一下狼狽的形容,恢復了幾分皇子的威嚴,“我自然是來找我的王妃。”
“你......”姜云被噎了一下,平復了心情才開口道:“你既然已有了萬全的計劃,何必總拿這件事來取逗我?”
李澹不解道:“什么萬全計劃?”
“自然是你的婚事?!?
李澹毫不在意地說道:“皇上不是已親口答應為我們賜婚了么?”
“什么?難道你真的.......”現下輪到姜云不解了。
“自然是真的,比金子還真,既然皇上已經答應,無論案子最后如何,我自然都是非娶你不可?!?
姜云怔愣片刻,有些不可置信,“你,你怎么能......”
“我為什么不能。”李澹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
“殿下?!遍L孫十一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兩人跟前。
李澹咳嗽一聲,收笑正色,“長孫大夫近日可還好,在我這別苑中可還習慣?”
長孫十一躬身行禮,“殿下切莫叫草民惶恐,草民心中感恩殿下的救命大恩,只希望盡快替殿下排憂解難,弄清楚萬金方之事?!?
李澹道:“你是想盡快進太醫院?”
長孫十一并沒有說話,但顯然是默認了李澹的說法。
李澹笑道:“長孫大夫不用焦急,此事我已安排好了,這幾日便會傳來消息?!?
“什么消息?”
李澹笑道:“屆時,你們就知道了。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來。”
長孫十一道:“草民便靜待殿下的安排,我先走一步,不打擾兩位了。”
他顯然已聽到了剛剛姜云和李澹的對話,有意單獨留下兩人。
“長孫......”姜云看著他疾步離去的清瘦背影,想要追上去,卻被李澹拉住了手臂。
“你干什么?”姜云看到李澹的臉上已經隱現怒意。
“不甘你的事?!苯扑α艘幌赂觳?,但李澹攥得很緊,沒能甩開他。
李澹壓著嗓子道:“你沒聽到他剛剛說的么?他已經有妻子了,今生再不會喜歡別的人。宮花,你別癡心妄想了。”
姜云看他生氣的模樣,不知不覺也有些生氣,惡聲道:“不管他喜不喜歡我,跟你都沒有關系,你利用我,我不會揭穿你,但你我的關系,還望殿下自重?!?
李澹呆愣了一下,一手還是攥著姜云胳膊,另一只手卻突然伸向她右側肩膀。
姜云順勢彎腰,肩膀頂向李澹前胸,身子輕旋,揪住他的衣領往前輕輕一帶......
李澹手中一空,重心不穩,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弧線,落進了竹叢中.......
姜云勾了勾唇角,露出個冷酷笑意,“擒拿手?練一輩子你也拿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