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我殺。”
當女婢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姜云的心臟仿佛被一只錘子鈍鈍地敲了一下。
原來這世間終究是有情義的,就像能劈開一切黑暗的光明的存在。
如同自己為了長孫十一的恩情,甘愿付出生命。
而這女婢也在生死抉擇之際選擇了回報自己。
她接下來的命運會怎樣?
姜云看著她被銀甲衛押走時眼中閃動的絕望, 仿佛一朵將要被踩入泥土的凋零落花。
宋貴妃冷厲的目光投在柳侍衛身上, “柳侍衛, 可還有話說?”
柳侍衛匆忙低頭, “貴妃贖罪。”
宋貴妃瞥了姜云一眼, “大夫早點休息吧,明日別忘了來奉安殿為本宮診治。”
她說完話,提足往太醫署的大門外走去, 隨行的女婢匆忙跟上。
宋貴妃甫一離去,柳侍衛便陰惻惻的看過來, 冰冷的視線在姜云臉上轉了一圈, 對手下吩咐道:“把兇手帶走。”
銀甲衛踏著整齊的步伐, 如一道銀色的颶風,離開了太醫署。
王司藥不滿的視線在姜云和長孫十一身上溜了幾圈, 顯然覺得是兩人為太醫署帶來了這場驚心動魄的麻煩事,卻又無計可施。只好把氣撒在其他的下等宮女身上,“看看看,看什么,天都快亮了, 還不給我回去干活么!”
天際泛起一抹曙色, 姜云跟著長孫十一走回房間, 他整個人低低沉沉, 仿佛一泓在深處涌動著暗流的深潭。
馬上便是春節, 天寒地凍,可他卻一如春日般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袍, 仿佛從來也不畏懼嚴寒。
“你勿須這般為我費心。”他聲音艱澀,如同牙縫中嘶出。
姜云凝望著他單薄到令人心酸的背影,看著他用緩慢地動作在床上躺好,口里好似吞下了一塊黃連般苦澀。
兩個人在青竹醫館中相伴三個月,他們曾經那么近,此刻卻突然變得那么遠。
他們本來走在同一條路上,可直到此刻,姜云才發現,他們的終點從來就不一樣。
“我明日去見宋貴妃,應該會得到一些消息。”
“嗯,宋貴妃一定早已卷進了這件事中。”他臥在榻上,輕聲說話,半晌,又幽幽道:“無論在哪里,你都要過得恣意瀟灑。”他聲音越來越小,恍若夢囈。
可這句話卻叫姜云心頭跳了跳,她恍惚中憶起,在青竹醫館時,常陪伴長孫十一去山中采藥。兩個人走在茂盛的長草間,專注地翻找著草藥,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有一次,長孫十一曾對她說,你的世界從來就不在這里,是在那自由自在的江湖。
那時,她心里只有眼前這一人,于是,急忙辯解,“你在哪里,我自然就在哪里。”
而此時此刻,他的話是否暗含了什么意義呢?
姜云抬頭看向窗外,看著天穹的顏色愈來愈淡,朝陽就要升起......
*
巳時剛到,長孫十一便由宮女領著繼續前往皇后宮中診治。姜云則按著約定,去見宋貴妃。
昨夜的事故讓姜云一夜無眠,可今日,顯然并不會太輕松。
宋貴妃究竟是什么立場?
她先前見過自己,知道這副面容是京兆尹的女兒,更知道自己與寧王李澹的關系。
所以,昨夜的出手相幫,其實是向寧王李澹示好?
今日,若她有所試探,自己又該如何替李澹回答呢?
想著,已走到奉安殿門口,報上了來意,便由宮女領著往殿中走去。
宋貴妃已等在小廳中,昨夜沒能休息好,她斜倚在一張榻上,帶幾分慵懶,媚眼如絲,見姜云走入,立即屏退了身邊的人。
姜云叩首行禮,“參見貴妃娘娘。”
宋貴妃悠悠撐起身子,溫柔地笑道:“平身吧。”她用尖削的下巴往旁邊椅子上一點,“坐吧。”
“謝娘娘。”姜云順從地落座。
宋貴妃端著那種悠閑的掌控全局的姿態,悠悠道:“你一定還在奇怪,昨夜為何我會全力維護于你?”
姜云道:“有人曾對我說過,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朋友。”
宋貴妃嫣然一笑,“能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個很聰明的人。”
姜云稍稍抬頭,對上宋貴妃溫柔如水,眼底卻暗藏鋒芒的目光,“現下,立儲之事懸而未決,貴妃娘娘之子乃皇上的長子,貴妃娘娘覺得究竟是該立嫡還是該立長?”
宋貴妃笑意更濃,“那寧王覺得呢?”
姜云淡淡道:“我并不是寧王。”
“可皇上不是已經為你和寧王賜婚了么?”
“寧王最終目的跟娘娘是一樣的。”
宋貴妃頷首道:“我知道他素來低調,行事卻偏有幾分乖張。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已有了全盤的計劃?”
“有。”姜云這個字擲地有聲。
“哦?”宋貴妃微微挑起眉梢。
姜云稍稍垂眸,“在這之前,想懇請娘娘告知一件事。”
宋貴妃擺手道:“你說。”
“宋貴妃是否曾與前太醫令蘇衍有所聯系?”
宋貴妃眼神里透出幾分探究,看了姜云半晌,輕笑了一下,“這是一把好刀,但我不知道你們用好它的把握有幾分。”
“除了寧王,還有誰能用好它。”
“在除夕之日?”
“對。除夕之日,鄢縣舞弊案朝堂對證之時。”
“很好,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們,但這一次朝堂對證,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姜云緩慢卻又肯定地點了下頭。
宋貴妃輕輕地摩挲著指尖上戴著的雕刻精美的金色指甲套,“此事,其實我也是從太醫令蘇衍口中得知的。”
姜云猛然想起了自己和陸無機前往修德坊的那一夜,蘇衍先進了一趟宮,看來便是去見了宋貴妃,他本就是墻頭心性,哪邊有利益便靠向哪邊,只是不曾想事情敗露,被銀甲衛抓到修德坊中的秘密聚集地審問,之后,更是慘遭屠殺。
“蘇衍說的可是關于一張藥方?”
宋貴妃頷首,“對,一張神奇的藥方,名叫萬金方,這藥方出自三平門,是醫界圣手三平老人的獨門秘方,民間有句話,千金女兒萬金郎,所以,這萬金方助生育,可以讓服用的女子一舉得男。”
對于深宮的妃子,子嗣是皇子還是公主,幾乎可以決定后半生的榮寵。
若有這樣的神奇秘方,誰會不想得到呢?
宋貴妃繼續道:“三平老人門下有兩個弟子,一個是前前太醫令長孫鴻,另一個就是蘇衍。”
“所以,他們兩人都知道這個方子?”
宋貴妃搖了搖頭,“長孫鴻醫術精湛,更得三平老人偏愛,因此只把這方子傳給了他一人,后來,長孫鴻官至太醫令,蘇衍卻只是他手下的副使。”
姜云狐疑道:“難道是長孫鴻自己將萬金方拿了出來?”
宋貴妃有一次搖頭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長孫鴻并非這樣的蠢人,但他偏偏有個男人都有的臭毛病,心軟。”
“有一次,他去給宮中一個七品的才人看診,那才人身體不好,經常需要太醫的診治,長孫鴻給她診治了幾次后,兩人便稍稍熟絡。因為那才人自進宮之后,天天靜養,幾乎沒有得到過寵信,長孫鴻同情她的際遇,便在那才人將要得到寵信之前,將萬金方的秘密告訴了她。”
“九個月后,才人果然生下了一個皇子,地位稍稍得到提升,但或許是她命不好,小皇子不過三個月,便生病夭折。皇上怪責她沒有照顧好皇子,愈發冷落,后宮之中,互相傾軋,她一心想要再一次出人頭地,便將這個秘密出賣給了皇后,以此尋求庇護。”
“因此,皇后找上了長孫鴻?”姜云忍不住問道。
“對,那時我的寅玹已經十四,而皇后卻一直無所出,她心中自是不甘。長孫鴻迫于皇后的壓力,答應為她配藥,要知道,那萬金方雖然是一劑方劑,卻需要根據服用者的體質調整用量配伍,其中的奧妙,卻只有長孫鴻才掌握。若是用錯了分毫劑量,便要功虧一簣。”
姜云腦中仿佛有一道閃電擦過,她此刻,已全然明白,為何皇后要屠盡長孫十一一家。
若你得到了一樣珍貴的東西,又如何肯拿出來再與人分享?
“那個才人最后是否也遭了皇后毒手?”
“沒過多久,她的尸體在宮中的一口枯井里被找到,表面上看,是她受不了失去皇兒的打擊自戕,可真相是怎樣呢?深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冤魂。”
姜云握起了拳頭,“可,我們即便知道了她的罪行又能如何,王家把持朝堂,控制這著銀甲衛。”
“機會只有一次,就要看李澹能不能把握住了,我知道他一心想替他皇兄掃清障礙。”
姜云在心中暗忖,他真的只是想替自己的皇兄掃清障礙么?還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是想取而代之?
但,這真的是一條好走的路么?
宋貴妃繼續道:“而要把握住這個機會,還要靠你。”
姜云微微訝異,“靠我?”
“對!”宋貴妃的聲音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