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京兆尹?”
“對,就在府衙中。”
姜云收了卷宗,往隔壁京兆衙門走去。
朝廷這么快就派了新的京兆尹,難道對宮不凡的案子已有定論?
京兆衙門就在宮家對街,進了署衙大門,跨過儀門,姜云感到呼吸微微不暢。
一個人正蹲在院中高樹下,手中捏著只小樹枝饒有興趣地扒拉著地上的螞蟻。
一身白色祥云暗紋的錦袍,玉冠束發,陽光從葉縫間斑駁灑落,側臉的輪廓線條流暢柔和,十分眼熟。
竟然是寧王李澹,他怎么會是新任的京兆尹?
李澹感覺到有人進入,丟下樹枝,起身站立,仿佛被窺破了秘密般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姜云心中有些好笑,走到李澹身畔,正思考該如何行禮,那人已轉過身子,英挺的眉目間神色冷峻,說話語氣淡漠,“見了本王不行禮么?”
所以,該欠身彎腰?還是拱手呢?
又聽到李澹用那種沒有任何情緒的語調問道:“不會?”
“為何寧王殿下會來接替京兆尹?”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李澹轉身往署衙大堂走去,“不要誤會,本王不過暫代一段時日。”
姜云舉足跟在他后面,“那宮大人呢?”
李澹腳下不停,“我不負責此案。”
“不知殿下要暫代多久?”
“一切聽從圣上旨意。”
姜云停了腳步,遠遠看著那個白色的身影進了大堂,感覺有些匪夷所思。
講話這般滴水不漏,實在不像是會逗螞蟻的人呀?
而且他并沒有問自己的身份,可見已經知曉,但,先前彼此不過在修德坊中的小巷偶遇了一次......
莫非他刻意調查過?自己似乎并沒有值得讓人耗費精力的地方。
不再多想,轉身正要離開京兆衙門,卻見儀門口已站了個錦衣長袍的男子,輪廓線條如刀削般硬挺,眉目爽朗,唇畔帶一抹笑意。
姜云脫口而出,“陸無機!”
* *
三人跪坐在大堂側面的小廳里,小束腰的炕桌上擺了風爐、鍑、茶壺、茶盞一系列泡茶的器具,一個妾俾認真地沏好茶,送到三人手上。
人和器具都是寧王帶過來的。
姜云沒有品茶的心思,隨意喝下一口,急忙向陸無機問道:“你去大理寺可查到了那伙人的身份?”
陸無機搖了搖頭,“非但沒有,還差點被扣在大理寺。”
“后來呢?”
“是寧王殿下替我脫罪的。”
姜云問道:“這段時間你為何不回宮家?”
“這也是寧王殿下的意思,那幾日姨夫的案子正在焦灼,我不便現身,以免吸引目光。”
“所以,這幾天你都在殿下府中?”
“正是如此。”
姜云閉了口,不在說話。
陸無機笑道:“寧王殿下是值得相信之人,你勿須擔心。”
姜云有些不自然,“寧王殿下怎會再意這些小事。”李澹卻似沒聽到般,只自顧品茗。
陸無機笑道:“寧王殿下見解精妙,待人誠懇,與他相識真是快意。”
李澹對他舉了舉手中的茶杯,兩人會意一笑。
姜云道:“玄衣銀甲不知是禁軍十衛中的哪一支?”想了想又問道,“掌管十衛禁軍的上將軍可是石之武?”
陸無機道:“你竟然連這個都知道了。”
“是這幾天刻意去了解過。”
陸無機夸贊道:“很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姜云無奈道:“即便是戰,也要知道對手是誰才行吧。石之武此人可有了解?”
陸無機沉吟道:“石之武我接觸過幾次,是標準的武人,說話直爽,看起來心思不深。”
姜云道:“有沒有可能他背后還有指使之人?”
陸無機道:“石之武乃正三品的將軍,直接受命于皇上,總不會是皇上授意的吧?”
這話不妥,姜云忍不住又瞥向一直默然的李澹。
這次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淡淡道:“你若是實在不放心,本王這就離開。”
李澹就要起身,陸無機已先他一步站起,躬身一揖,“殿下切莫怪責,令妹也是心中牽掛父親。”
李澹看了一眼姜云,復又坐下,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有些人看問題未免太過膚淺。”
姜云知道他在譏諷自己,索性不做回答,只把臉埋在茶盞里。
陸無機忙道:“還請殿下示下。”
李澹目不斜視,只看著手中的茶盞,用蓋子隨意地撥弄著水面上的浮茶,“本王不過一個閑散王爺,向來不參與朝政,說出來的話,只怕不能讓人信服。”
好一個以退為進,連消帶打,不知你能說出些什么高論。
姜云垂首拱手,“還請寧王殿下不吝賜教。”
李澹放下手中的茶盞,“京兆尹的千金難道沒有學過行禮?”
陸無機解圍道:“宮花她先前落了水,很多東西不記得了。”
李澹極淡地笑了笑,“所以落水時傷到了腦袋?”
姜云淡淡道:“我不過一個無知的小女子,又怎么比得上殿下胸中有丘壑。”
李澹并未在意姜云的譏誚,“其實要想看清楚這件事并不難,只是你們總是只盯著眼前的表象。”
“表象?”陸無機不解。
“對,透過表象看到實質的問題。目下朝中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卻暗藏著一股暴風,暴風的中心就是......”他停下話頭意有所指地看向姜云,姜云當然不知,老實地搖了搖頭。
李澹蘸著桌上的茶水,寫了兩個字,“立儲”。
陸無機忙問,“天子現下正值壯年,況且兩個月前皇后才生下第一個兒子,為何要這么著急?”
李澹道:“不管天子愿不愿意,總有人盯著。”
“所以是后宮?”姜云若有所悟。
“本朝后宮干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話幾乎算得上大逆不道,他竟然這般直接地說了出來,陸無機和姜云不禁交換了一個眼神。
李澹繼續道:“后宮,外戚,哪一個不想來插一腳。”
“王皇后的父親官居同平章事,手握發布政令的大權,王氏家族無孔不入,勢力滲透三省六部。貴妃宋氏替皇上生下長子,也不甘示弱,暗中培植勢力。”
“這一切的核心便是儲位。”
“皇兄今年四十有五,膝下卻只有三個兒子,一個是宋貴妃所出的年十六的寅玹,一個是陳昭儀所出的寅璞,只五歲,還有一個便是兩個月前王皇后所生的寅瑭,雖然還小,卻是唯一的嫡子。”
“剩下的事便是顯而易見的。”
李澹毫不遮掩地將后宮局勢分析了一番,姜云忍不住開口問道:“難道此次鄢縣舞弊案也來自后宮的風波?”
李澹眉尖微挑,“連鄢縣舞弊案都知道了?”
他既直言不諱,姜云也不在隱瞞,點了點頭。
“鄢縣舞弊案明明是年初的事情,為何此刻又翻出來重提?無非就是有人要借此鏟除異己。”
姜云問道:“是皇后還是貴妃?”
“你想想宮大人支持的是哪一個?”
陸無機急道:“姨夫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從不摻和后宮紛爭!”
李澹道:“正因為宮大人一心向著皇上,才不愿看王氏坐大,再現前朝“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
姜云驚道:“所以,是皇后在操縱鄢縣舞弊案。”
李澹道:“雖然落水傷了腦袋,卻還不算無藥可救。”
姜云無話可回。
陸無機謹慎道:“可否請殿下指點迷津,要如何才能助宮大人脫險。”
李澹仿佛胸有成竹,“此事,還要仰賴一個人。”
“何人?”
李澹還未開口,姜云突然聽到一絲衣袂帶風的聲音,從屋頂上傳下來。
“有人偷聽。”丟下句話,那纖細的身影已如輕靈燕雀般向外掠去,剛至門口,果然見一個黑色的人影從屋頂凌空翻下。
三人的談話被居心叵測之人聽了去,麻煩不小。不及細思,袖中已滑出一柄小巧的彎刀,正是日前特意找人打造的,雖然比自己以前的那把小了不少,但便于隱蔽攜帶。拔刀出鞘,見刀刃青芒閃動,已知銳利非常。
彎刀在空中劃出弧線,直取那人咽喉,這本是極凌厲的一刀。那人卻連手中的長劍都未出鞘,只輕輕一揮,已將彎刀格開。
姜云順勢側翻,又一刀砍向那人右肩,這一招借力巧妙絕倫,無論時機部位均拿捏得分毫不差,那人眼睛亮了亮,拔劍出鞘,刺向姜云的身前,速度快如閃電,后發卻先至,姜云不得不收招閃避。
眨眼之間,兩人已交手了數十招,姜云無論如何出招,都絕占不到他半分上風,知道此人劍法深不可測,只是為何陸無機不來幫忙?
出招空隙,瞥了身后一眼,見陸無機和李澹一起站在門邊,臉上都帶著神秘莫測的微笑。
心中咯噔一下,停手收招,黑衣人也順勢站定。
回頭盯著那兩人看。
陸無機笑道:“他便是寧王殿下的手下宥山。”
姜云:“......”
所以,故意不說,一起看戲?
李澹淡淡道:“功夫倒是不錯,能在宥山手下走幾招。”
宥山也笑著回劍入鞘,“確實不錯,有空我們再比過。”
姜云若無其事地回道:“過獎了,小女子怎是對手。”
宥山笑道:“閨閣女子能有這般身手,當真十分少見。”
李澹看向宥山,“說吧,什么事?”
宥山恭敬行禮,“報告殿下,霍公公正往京兆衙門來,想求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