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洗心洞出來後,傅鈞趁著夜色,悄然施展御劍飛行術縱入雲間,直去千里之外的臥龍嶺。
兩個時辰後,一道身法敏捷矯健的黑色身影倏然從空中降落在丹霄派後山上,快如星流電擊,卻正是去而返歸的傅鈞。
比起離開之前,傅鈞手中多了一樣東西——看上去,只是一枚毫不起眼的烏黑鐵片,周邊隱隱有些生鏽的樣子,並且形狀還是斷裂的,另一半卻不知身在何處。
這枚鐵片,雖然看似平淡無奇,卻是真正的無堅不摧,無物不破。
傅鈞在前世就曾經試過將這枚鐵片刺入一個人的身體裡,對方明明穿了品級爲九階法寶的百鍊金剛胄,卻被這枚鐵片猶如切豆腐一般,一下子便貫穿徹底,勢如摧枯拉朽,毫無抵擋之力。
那個人,若論本身修爲,亦是與前世的傅鈞相當,約等於丹霄弟子的心劍後期境界,姓陰名雩,外號“毒王”。
鐵片並沒有任何花紋,唯獨在略尖的那一端上,刻有一個極爲小巧的“羽”字。
傅鈞至今也不知道這枚鐵片是什麼來歷,因其形狀似錐,便稱爲黑羽錐。
黑羽錐雖然十分厲害,但獲取它的方法,卻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前世的傅鈞是被數名魔修圍攻之時負傷,手臂上的鮮血不小心滴落到了地上,而當時他腳下的土地又恰好埋著這枚黑羽錐。血珠最終落到了黑羽錐之上,頓時得其認主,而黑羽錐認主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主動飛向最近一個敵人的身軀,刷地一下將對方穿心而過,立刻震懾羣魔,算是幫了傅鈞的大忙,給了傅鈞反敗爲勝的機會。
傅鈞後來被秦湛設計陷害,揹負上殺師罪名,亡命天涯之時,身上的法寶除了騰虯劍,便只有這枚黑羽錐了。
而前世的他最終與秦湛決戰之時,雖然明知黑羽錐威力驚世,功力深厚如毒王陰雩也毫無還手之力,秦湛縱然心智過人亦未必躲得過去,但傅鈞卻始終沒能狠下心用黑羽錐對付秦湛。
今生的傅鈞依樣在臥龍嶺上尋到黑羽錐,再一次滴血認主,收穫了這件神兵利器,其間毫無半點困難,也沒有任何人來跟他爭奪黑羽錐的歸屬。
有了這枚黑羽錐後,傅鈞便能夠在一瞬間切斷秦湛身上的鐵鏈,毀掉所有符咒,而不讓秦湛遭受五雷轟擊之苦。
但是,這麼做的話……便是公然違逆師父的命令,此後只怕再難有回頭之路了。
傅鈞回憶起師父陸淮風對他的諄諄教誨,兩世師恩深重如山,而且他重生伊始,也在心裡發過誓要救得師父一命,絕不能讓前世的結局重演。
……此事,當真無法做到兩全其美麼?
傅鈞在山頭佇立良久,見昏暗的天色逐漸朦朧起來,似是即將破曉,猛然邁動腳步,筆直前行。
他終究還是決定再去正一宮一趟。
……也許師父終究還是能被他說服,而他也不用強行破陣。
傅鈞心中抱著如此希望,雖然明知渺茫,卻也不願連嘗試都不去做便放棄。
抵達正一宮外已是卯時初刻,陸淮風正在靜室中修煉功法,吩咐任何人皆不得打擾,傅鈞便只得在外恭候。
他雖然默立不語,面色沉靜,但一想到此時秦湛還在洗心洞中承受著斷情絕心陣的折磨,心中便不由得越來越焦急,彷彿油煎火燎似的,十分難熬。
卯時四刻,陸淮風終於從靜室裡面出來,聽說傅鈞在外求見,立刻命他進來說話。
傅鈞邁步進入正殿,向陸淮風行禮過後,便直入正題道:“弟子可否請問師父,究竟打算如何救治秦湛?”
“這就是你一大早來找爲師的原因?”陸淮風淡淡一問,卻也並不生氣,只道,“對於此事,爲師已在與四位長老商議辦法,只是驅除魔氣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無甚進展,等到十日之後,你再來詢問爲師他的情況吧。”
傅鈞立時心道:可秦湛如今明明已經身陷斷情絕心陣,十日後只怕早已屍骨無存了。
但是,他卻不能說出自己在昨夜已經偷偷去過洗心洞一趟,所以知道秦湛的真實情況。因爲陸淮風下過嚴令,禁止任何弟子出入後山洗心洞。
……而且,斷情絕心陣是早在三日前便已發動了,昨日師父答應要救治秦湛的話,難道根本便是徹底的謊言?
傅鈞臉色緊繃,苦苦抑制著內心幾欲噴薄而出的洶涌情緒,雙手卻不由得漸漸握緊成拳。
“你怎麼了?”陸淮風開口問道。
“師父……當真有打算救治秦湛麼?”傅鈞似是終於按捺不住了,猛然出言,聲調彷彿情不自禁地漸漸拔高。“師父就沒有想過,將他一直關在禁地之中,不許任何人前去探望,等到衆人對此事的好奇心漸漸淡了,沒人再去關心他是生是死,然後師父再隨便給出任何一個他不能出來的說法,也不會有人提出質疑。”
“放肆!”陸淮風一拂衣袖,面上怫然不悅,聲音更是隱隱含著嚴厲之意。“這是你跟爲師說話的態度麼?”
傅鈞刷然跪下,垂頭俯身,做出認錯的姿態,語聲卻依然堅定不移。“弟子只想知道,秦湛他此時情況究竟如何,而師父……又是不是真心想要拔除他體內的魔種,讓他重新做回本派弟子?”
陸淮風一時卻不作聲。傅鈞不由疑惑地擡頭看去,只見陸淮風面上似乎冷靜下來,不再怒形於色,而復又露出凝思之色,陡然道:“你昨晚是不是偷偷去了後山洗心洞探望秦湛?”
傅鈞身軀一震,沒想到陸淮風一猜就中,霎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果然如此。”陸淮風微微冷笑一聲,“若非如此,你豈會大清早便跑來質問爲師?”
“弟子……只是擔心秦湛的情況……”
“傅鈞!”陸淮風喝斷他道。“爲師早已下過禁令,不許任何人前去洗心洞探望秦湛!你莫要仗著是爲師的親傳弟子,便可以無所顧忌,肆意妄爲!”
“弟子知錯。”傅鈞不再辯解,直認不諱。“但秦湛的模樣,確實極爲不妥……”
“所以你便認定了爲師根本不打算救治秦湛?”陸淮風再度打斷他道,“你雖然對醫術之道並不精通,也當知道‘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簡單道理。想要驅除魔種,豈能用尋常之法?”
傅鈞心頭又是一震:難道師父真的並沒有放棄秦湛?
“你既然知道了,爲師也不必再瞞著你了——爲師確是在秦湛身上施下一道陣法,名爲‘幻心滅殺陣’。此陣雖然會讓他肉身時刻處於巨大痛楚當中,卻能保住他元神不損,而唯有此法,纔有可能會逼出魔種。”
陸淮風語調平緩,神情鎮定。
“魔種不會停留在一個死人的身體裡。所以爲師要先讓秦湛陷入假死之境,迫使魔種從他體內脫離而出後,再救活他。爲師不讓任何人去探望他,確實是怕你們見到他的情形後,按捺不住胡亂作爲,導致前功盡棄,斷絕他最後一線生機。”
傅鈞聽到這裡,不禁心頭大爲動盪,倏時間竟生出一絲不知所措來。
……斷情絕心陣是秦湛說的,自己當時來去匆忙,其實並未親眼見到陣法運作,所以也許……有可能……是秦湛看錯了呢?
陸淮風繼而又道:“你昨夜見到他後,沒有嘗試去破解陣法吧?”
“……沒有。”
“還算你性子沉穩,不曾魯莽行事,鑄成大錯。”陸淮風聲調微微擡高。“怎麼?如今你還是不相信爲師的話麼?”
傅鈞身體僵了片刻,終是再次垂頭,這次認錯的姿態卻顯得誠懇了許多。“……弟子不敢。”
陸淮風不鹹不淡地道:“沒有話要問了?”
傅鈞只道:“弟子知錯,請師父責罰。”
“不錯,你違背師命,私自闖入禁地,爲師實在不能不罰!”陸淮風肅容道,“立刻去外面原地站上一個時辰,好好反省一下!”
“是!弟子遵命!”傅鈞起身遵行,毫無二話。
入夜之時,在外奉命忙碌了一整日的傅鈞慢慢走向甲子居,心下卻在反覆沉吟。
他想起秦湛昨夜在禁地中對他說的那句“我相信你”,心頭便是一揪,隱隱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痛楚,彷彿有一根銀針不時深深扎進心臟一般,雖然細微,卻著實清晰入骨。
——秦湛與師父所說的話顯然相互衝突,所以必有一人爲真,一人爲假。
……自己到底要相信誰?是秦湛?還是師父?
此念一動,一個名字便在心間呼之欲出,但傅鈞卻極力剋制住了思緒——他不能再感情用事,必須認真思考,做出最正確的推斷。
但在思考良久以後,傅鈞有點出乎意料、又有點意料之中地意識到,他最終選擇相信的,還是……秦湛。
……卻也與一開始在他心頭冒出來的那個名字完全符合。
傅鈞心中閃過一絲惘然。
……曾幾何時,自己對秦湛的信任已經大過於師父了?
既然選擇相信秦湛,那麼他也必須在今晚行動了。他答應過要救秦湛出來,便一定得做到。
傅鈞心念已決,便打算最後再回甲子居一趟,拿走一些必需之物,其後立即前往洗心洞救人。
他大步流星地踏入甲子居中,卻立刻見到一道纖細的身影在他屋前不斷徘徊,舉止神情皆顯得十分焦急,猶如火燒眉毛般。
而那人看見他的身影后,也是立時眼睛一亮,雖然眉頭猶未舒展,面上卻露出一點希望的喜悅:“傅師兄,請你趕快去救秦師兄,遲了便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