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絕心……”傅鈞面容一震,聲音有一絲縹緲。
“師父說了,魔種業已融入我骨血之中,不可能再被拔除,所以只能另闢蹊徑,以杜絕魔種之禍。這斷情絕心陣會逐漸斬斷我的所有情感、瓦解我的心智意識,到了最終,將我變成一具空有軀殼的木偶,只會聽從陣法之主的命令,那時無論魔種再怎麼潛藏在我體內,也發揮不了作用了。”
傅鈞呼吸完全停窒了一瞬,方纔滿是無法置信地道:“這與項晟強行迫人變成魔君容器的行爲又有何區別?!”不都同樣是消除對方體內魂魄,抹殺對方的意識,將對方變爲一個空殼子?
“區別在於我會聽命於魔修,還是道修。若是魔修,自然不可留下,以免後患無窮。”秦湛頓了一下,輕聲道,“而我先前對你露出殺氣,也是因爲原以爲你是斷情絕心陣生成的幻象。我不知道你今日已經回到山上了。”
“你在陣中見到過我的幻象?”傅鈞又是心中一震。
“此陣既有斷情二字爲名,自然是要斷絕我的情念。”秦湛語氣疏淡,神情似是不以爲意,“那幻象只在我疲倦欲睡之際出現,倒也並非時刻皆在,也算給人一點喘息的餘地。它對我做什麼倒是無所謂,我也不是承受不起,我只是不能容忍任何幻陣對你的褻瀆。”
秦湛說到“褻瀆”二字,眼中驟然殺意沸騰,如熾焰焚燒,明明此時的他已是重傷之人,身體虛弱,卻又偏偏流露出一股驚心動魄的氣勢,令人見之膽憷。
“我既然忍不了,便無法做到心如止水,毫不亂動,也自然便陸續遭受到雷擊懲罰。”
“不僅是如此吧。”傅鈞緊盯著他的面容,目光復雜。“斷情絕心陣是不是還有別的效果?”
秦湛似是微微一怔,面色不改,口吻雲淡風輕地道:“也無非是些刑罰折磨而已。無甚出奇之處,也沒什麼可說的。”說著便輕輕冷笑了一聲,“你放心吧,光是這些,還不足以讓我認栽。”
傅鈞微微垂下目光,倏然開口道:“我聽陸師妹說,比劍大會那日,你在最後其實並沒有還手,對師父與謝師叔招招留情,所以纔會很快便被擒住。”
這是傍晚時分他特意再度找到陸雯華詢問當日的詳情經過。
陸雯華說起此事之時,竟是還對陸淮風略有微辭,因爲連她都看得出來,秦湛明顯是對陸淮風手下留情了,陸淮風卻仍舊出手毫無顧忌,徑自將秦湛打成重傷後以鐵索捆綁住。
秦湛默默聆聽著他的話,並未則聲。
傅鈞忽又擡眸,直直望著秦湛一雙已經不復往日墨黑、卻依然光豔如同紅寶石的眼睛,彷彿要看進他的心裡去。“你爲什麼不還手?爲什麼不趁機逃下山去?”
他不相信以秦湛的心計,會想不到這種情況下被擒住後,會遭受到什麼樣的待遇。
秦湛曾經冷漠地說過,丹霄派其他人皆與他無關,又怎麼會做出如此捨己爲人的事?
“不逃跑,是因爲我說了我會在山上等你回來。”秦湛驀然輕聲道。
“不還手,是因爲我答應過你,絕不會傷害師父以及同門。”
傅鈞回想起項晟率衆進攻丹霄派當日的夜晚,自己確實對秦湛告誡過一句話:“只要你不做出任何違背道義之事,不傷害師父、同門師兄弟等無辜之人,你我可以如同今日一樣,永爲兄弟,生死不渝。”
而在那時,秦湛的回答,則是義無反顧的一句承諾:“只要是你的願望,我便一定會去做。”
……當時,秦湛應該已經察覺到身中魔種一事,卻依舊做下這樣的決定……
傅鈞想到這裡,心口如遭狠狠錘擊,一時無法言語,僵立不動。
只聽秦湛繼續道:“我當時不太能夠控制住自己的力道,自然不敢還手,以免鑄成大錯,而屆時你我之間,便再無可能了。”
秦湛緩緩言畢,臉色卻尤其顯得平靜如水,波瀾不驚,好像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人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不相干的旁人。
反倒是傅鈞,明明未曾受傷,神色卻極其難看,忽明忽暗,陰晴不定,似是全力剋制著內心洶涌澎湃的情緒。
傅鈞在原地僵滯了片刻,卻似乎猛然下定決心一般,目光一瞬間變得猶如利劍般鋒銳,口中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道:“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稍稍一滯,又似更加堅決地補充了一句,“無論……如何。”
秦湛本來只是安靜又專注地凝視著他,唯獨在聽到這句話後,眼神突然變得十分複雜——似乎是隱約的心疼,又似乎是極深的憤怒。那股怒意卻並不是衝傅鈞而去,而是彷彿對著虛空中的某個人,隱隱竟似對某件事無法挽回的憤恨。
傅鈞不明所以,正欲詢問,卻見秦湛瞬息之間又收斂起眼中所有情緒,只衝他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
“斷情絕心陣佈置起來,不可能毫無媒介。”傅鈞見秦湛既然不想多談,也並不強求,目光轉向鐵鏈上看似雜亂無章、隨意貼掛的大堆符紙,若有所悟。
秦湛知道他已經猜到了,點頭道:“這些符咒,既是雷火禁制,亦是運轉陣法的道具。它們看似單薄脆弱,實則堅硬如鐵,我試過運用高階火焰法術,也無法對這些符紙有分毫損傷。”
“你在此陣之中,已有多久?”傅鈞繼續問詢。
秦湛略一思索,道:“若我對時光流逝把握正確的話,如今應該已是第三日了。”
“三日……”傅鈞喃喃道。
斷情絕心陣以三爲數,前三日威力一樣,但從第四日開始,威力便會增加一倍,如果仍是不見成效,自第七日起,威力會再翻一倍,以此循序漸進。
據說自從斷情絕心陣被人創造以來,這世上還沒有一個人可以在陣中堅持到第八日。
所以留給傅鈞破陣的時間並不多。而且他不能盲目嘗試,最好一擊必殺解除陣法,否則引發禁制五雷轟擊的後果不堪設想。秦湛身上已經因爲雷擊而傷重至此,他必須得避免讓秦湛再度傷上加傷。
傅鈞不由陷入深思之中,眉頭漸漸緊皺。
“此陣本爲品級最高的九階陣法之一,一時半刻想不出解法亦是尋常。”秦湛突然出聲安慰道,聲調極是溫和。“我總還能夠多堅持幾日,你也不必太過著急。”
秦湛說著,忽而話題一轉:“你此次下山多日,是否遇到什麼異故?”
傅鈞聽他一提此事,立刻醒悟過來,道:“我已取得養魂木。”遂即將養魂木從懷中拿出來,放置於秦湛心口,動作小心謹慎,未曾碰到鐵鏈分毫。
此時秦湛已經入魔,洗魂易骨丹自然不用再煉製了,但養魂木有溫養魂魄、穩固元神之效,應該能對抵禦斷情絕心陣略有助益。
至於秦湛的另一個問題,傅鈞也不忘回答:“我在括蒼山上遇到敵人,故此多費了一些時間。”
“那你……”秦湛立即眉毛微蹙。
傅鈞知道他想問什麼,即時道:“我沒事。”
只見養魂木貼在秦湛胸口後,立即便生出一團幽幽碧光,溫暖舒適,宛如一縷春風徐徐撲面。秦湛的氣色在這團碧光映照之下,竟似乎也變得好了一點。
秦湛閉上眼睛,慢慢吐納了十餘次,隨後便睜開雙目,神情頗有一分詫異,淺淺笑道:“原來養魂木的功效如此顯著。”
“果真有效?”傅鈞也略覺意外之喜。
秦湛頷首道:“有了它後,我大概能在斷情絕心陣中堅持得更久一些。”倏而輕輕一笑,“也許我能打破傳說,成爲第一個在陣中度過第八日的人。”
“那隻怕你的願望註定要落空了。”傅鈞面上露出淡淡的堅毅之色,“我不會讓你在陣中待到第八日。”
“好吧,一切依你。”秦湛語氣中彷彿還有一絲失望。
傅鈞知道秦湛如此言笑晏晏,打諢插科,也只不過是爲了盡力消釋自己心中的憂煎焦慮。他垂目凝思片刻,腦中念頭漸漸落定。“破陣之法我已有成算,你等我一日,我需要回去取一樣東西。”
“你千萬小心行事。”秦湛溫言道。
傅鈞當下不再遲疑,轉身便往洞外走去,因爲他早一刻出去,便能早一刻回來,也能早一刻解救秦湛。
走出七八步後,傅鈞霍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背後立時響起秦湛關切的聲音。
傅鈞並未回頭,語氣平靜地開口道:“我這次下山之前,你對我說的最後那句話……”
……那一句“無論什麼事,只要是爲了你,我便心甘情願。”
傅鈞深吸一口氣,腔調依舊保持平穩:“……難道在那個時候,你便對今日之局面早有預料?”
“……那時,我確實已經知道師父會讓我在比劍大會上出戰。”秦湛的聲音也極是冷靜。“而我也已察覺到,只要在我精神疲憊之時,周身便會呈現出淡淡黑氣。師父的命令,我找不到理由推辭,所以我只能盡力而爲,卻也會作最壞的打算。”
“……你這個說話總喜歡藏一半的毛病,等出去之後,我一定要抽空給你好好改正一下。”傅鈞話語中似有一絲無奈,卻似乎連半分生氣的意思也沒有,徑自再度邁步向洞外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