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傅鈞的話後,秦湛靜默了一瞬,忽然笑了:“傅鈞,我也不瞞你,我確實是作如此打算。不時暫緩幻術之效,讓他們漸漸分不清真實與幻夢,不知道下一刻的景象究竟是真是幻,時刻心懷恐懼,又無法對旁人求助。而在幻術中,他們只會見到昔日試煉被害之人盡數化爲厲鬼,依次對他們極盡折磨,訴說恨意,直到他們伏罪方休。唯有這樣,他們纔會儘快招認罪行,只求早日解脫。”
秦湛說完,見傅鈞眉頭微皺,緘默不語,又道:“我的手法便是這樣陰狠殘酷。你若真看不慣,可以爲了他們,去向師父告發我。”
傅鈞聞言,立即擡頭看向秦湛,雙目中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
秦湛卻似乎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麼讓人吃驚似的,依舊神態自若,侃侃而談:“此事從頭到尾都只是我一個人做的,而你只不過是今日方纔得知真相,驚駭之餘便立即向師父稟報一切,算不上知情不報的同謀。師父縱使降罪,也絕不會責怪於你。”
傅鈞身軀彷彿猛然一震,復又漸漸平緩下來。而他面上一片木然,並無分毫喜怒之情,片刻過後,方纔冷冷回道:“即便我不說,但你做得如此明顯,就不怕師父與諸位長老看破麼?被郭僖他們用過幻術後、如今卻還活在世上的人,只有你……與我了。”
傅鈞語氣中明明含著警告之意,但秦湛卻是立刻粲然一笑,神色間似乎甚爲開懷。
傅鈞看不慣他如此得意的模樣,只覺得胸口發悶,彷彿被什麼東西哽塞住了,神情愈發僵冷起來。
彷彿就在傅鈞即將按捺不住之時,秦湛一下子收起笑容,正色道:“放心,只要我們不說,郭僖他們不說,誰會知道我們也承受過他們的幻術折磨?除了我們,其他受過幻術的人,可是已經全數身亡。如此一來,一般人也只會認爲我們是僥倖未曾受到幻術的禍害,方纔通過了試煉。那麼郭僖他們如何自食其果、被人暗算至神志失常,又與我們何干?”
傅鈞細思起來竟是無可辯駁,頓了頓,卻又禁不住質問道:“可你怎麼知道郭僖他們會不說?”
秦湛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這道幻術爲我所設,我當然知道。郭僖與劉劭唯獨不會見到你我二人化作厲鬼向他索命,言語之中自然不會提及我們,只會提及那些枉死之人。而此時他們早已喪失神智,唯恐那些亡魂奪去自己的性命,自然無心再去細想其他,包括此事是否爲我們做的。”
傅鈞聽完後便陷入沉默當中,片刻方道:“這樣的手段,此次便算了,但下不爲例。”
“好。”秦湛微微一笑,立即柔聲答允,毫無不滿之色。
面對這樣的秦湛,傅鈞縱有滿腔火氣,也發作不出來。
他有時不免懷疑秦湛是不是故意做出這樣柔順的姿態,好叫自己無可指摘,但秦湛的言行舉止,到目前爲止,確實沒有違背承諾,縱然手段殘忍,卻也是針對罪該萬死的惡人。
傅鈞不是不講理的人,因此也沒有辦法拿眼下的秦湛怎麼樣。
只是,他隱隱覺得,如果不像這樣看緊了秦湛,隨時矯正秦湛的行止,只怕秦湛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很可能會再次步向前世那個令人絕望的未來。
……那個,他並不希望再一次經歷的未來。
傅鈞本非嗜好殺戮之人,雖然立誓在必要之時不會對秦湛手軟,但還是不希望以殺人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假若秦湛可以約束言行、不再爲非作歹,那麼,他也可以像今時這樣與秦湛和平共處。
即使,無法再回到過去那般親密如兄弟,也無法避免對秦湛一舉一動的猜疑顧慮。
當晚,對郭僖和劉劭二人的處罰便已落實,並將此事前因後果悉數昭告丹霄派上下。
郭僖、劉劭雙雙招認,他們在最近三年內門弟子試煉考覈中,爲謀私利,以不屬於考覈之內的兇惡幻術謀害了外門弟子共三十四人,罪無可赦。
律法長老莊行之聞知大怒,將兩人立即廢除修爲,逐出門牆,並獲得宗主陸淮風首肯後,下令處以極刑,以祭數十名冤死之魂。
莊行之又因爲郭僖是他門下弟子,而劉劭也是他的表侄,兩者皆與他有關,對此事十分愧恨,便欲引咎辭職。陸淮風不允,兼之凝丹長老谷玄與清心長老貝君瑤齊力勸說,莊行之這才肯繼續任職律法長老之位。
陸淮風又道,若莊行之心懷愧疚不安,無法消釋,不妨以後皆親自負責試煉考覈一事,便無人再敢搗鬼,今後像這樣的事情也不會再發生了。
莊行之當即答應下來,卻猶覺抱憾。
此外,又因爲得知郭僖、劉劭會謀害其他外門弟子的起因,是想讓自家親戚進入內門,故此只怕試煉心得私相授受之舉難以避免,莊行之爲求公正,便下令更改試煉考覈規則,今後內門弟子的親戚故舊,一律不得參與試煉,必須另外單獨接受長老以上的親自考驗,所經歷之事亦不得外傳,這樣才能杜絕任何不公平的優勢。
子時,傅鈞和秦湛聆聽完莊行之對每位內門弟子的再次訓誡後,這才一併走回寢居。
傅鈞心情頗爲沉重,臉色自然不算太好看,卻見秦湛也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之情,神情竟是分外的淡然安靜。
他才把目光一掃向秦湛,秦湛便已察覺到了,立時擡眸一笑,瞬間便顯得神采煥然:“有什麼想問我麼?”
傅鈞卻是靜了一下,才道:“郭劉二人作爲試煉一案的禍首,如今終於伏法受誅,你爲何不見喜悅之意?”
“意料之中的事,何須欣喜?在我親自出手後,他們遲早會有今日之結局。”秦湛語氣極淡,似乎並不把郭僖和劉劭的下場放在心上。
傅鈞又是沉默了片刻,忽道:“秦湛,若是師父他們因爲某些緣故……無法將禍首繩之以法,你又會怎麼做?會不會……暗中將他們殺死,以報仇恨?”
秦湛雙眸中似乎閃過一絲淡淡的訝異,答覆的話卻並沒有猶豫:“應該吧。算計你我的人,我可沒有那個度量去放任他們逍遙自在。而且,若他們不死,來年的試煉考覈,還是會死不少人。換作是你,也不會不予以處置吧。”
傅鈞默然不語。
“爲何會如此問?”秦湛復又問道,“難道你認爲師父與律法長老等人會處事不公?”秦湛說著,臉上表情無比認真,絲毫沒有傅鈞這麼想會不會離經叛道、不敬師長的念頭。
傅鈞胸口一窒,登時暗悔失言,強行辯駁道:“不,我只是隨口一問而已。”
“好吧。”秦湛便不再追究,只轉而言道,“丹霄派是爲道修三大正派之一,門下弟子數千,偶然出了幾個敗類並不爲奇,但自宗主以下,絕大多數人應該還是一心向善、積攢功德。”
傅鈞頓時有點欲辯又無法辯解的氣悶,心想著明明是自己怕秦湛會這麼想岔了纔對,怎麼如今卻變成了是秦湛在開解自己?
他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心境漸漸平靜下來,神智一片清明。
前世的劉劭和郭僖也從不無辜,只是前世的他,並不知曉這些駭人聽聞的真相而已。
那麼,假若前世真是秦湛暗中算計劉劭,讓對方跳崖自殺,也許也並非一樁錯事。
只是,就算劉劭二人的死因是死有餘辜,但他絕不相信蕭雲暉前世那樣慘烈的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傅鈞在心底對自己說。
——秦湛,你最好不要對大師兄有什麼異念……否則……我絕不會饒恕你。
傅鈞心中涌起一陣寒意,臉上亦是一片漠然。
彷彿在心裡說出最後這幾個字後,胸口便似乎生出一道無形的巨大冰劍,將整個心肺完全穿透,同時將渾身的血液盡數凍結住了。
傅鈞緩緩呼出一口氣。
他不想去多想自己此時複雜難辨的情緒,對秦湛又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感,他只知道,他目前應該做的事,以及未來想要避免的事,這樣便已足夠了。
傅鈞回過神來,立刻收斂起面上可能泄露自己心思的多餘表情,同時不由警覺地望向身旁的秦湛,卻見秦湛眼中含著淡淡關切之意,見他瞧來,彷彿鬆了口氣似的,又見他無意多說,便很體貼地沒有追根究底,只是含笑著轉移了話題。
“傅鈞,我聽大師兄說,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潛藏於山野中修煉的低等魔修似乎越來越多,不過短短一月之內,竟然陸續發現了五名魔修,而且皆是不久之前還是毫無修行經歷的凡人,不知何故卻突然通通變成了魔修,與之前那個名叫葉甄的魔修情況十分類似,亦是以吸食人之精氣來修煉功法。”
傅鈞聽他陡然說起正事來,雖然微一錯愕,卻不禁立即集中精神,認真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