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就大亮了。
整個洛陽都沐浴在清晨的陽光里,寶馬香車,踏塵而來。是太尉為使,司徒為副,奉璽書前來迎親。
陸靜華穿的大嚴繡衣。斯時婚儀,紅男綠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陸靜華這身衣裳,宮中織女趕了整整半年工,精美自不必說,顏色也鮮妍,新綠似早春,一樹如花開。衣上繡的雛鳳朝陽,霞光漫天。
纖腰只一握,腰間垂下來白玉組佩,串以金絲陰線,華貴非常,陸靜華一路行來,姍姍蓮步,竟無聲息。
風穿廊而過,伏倒一片公卿貴婦,就只有陸靜華西向而立,受封璽冊。
事畢,婢子過來為她披上披帛,白如雪,軟如云,朝陽中閃爍不定的光華,如春水初生。
畫輪四望車就等侯在門外,陸靜華踏著長長的氈毯,一步一步走近,登車,車迎著霞光,往東駛去。
沒有出錯,一點錯都沒有,一切都完美無缺……便是謝云然,也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吧,陸靜華想。她是恨不能把手放在心口,撫平腔子里這一段止不住的狂跳——但是她不能,她身邊還有長御和侍中呢。
陸靜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長御卻轉臉來沖她笑了一笑:“太陽毒得很。”她說。是阿朱。長御是宮女之長,太后派阿朱來充當長御,是很給陸家面子了。
陸靜華輕輕“嗯”了一聲,算是作答。
“幸好有華蓋。”阿朱略略抬頭,華蓋上絲絡垂了下來。她是太后的人,太后對于陸靜華這位新上任的皇后,心情十分復雜。皇帝成親就意味著成人,皇帝成親之后,她所要面對的,就是還政于天子。
而皇后,更準確地說是皇后的家族,會成為皇帝最大的幫手。
太后先前屬意胡嘉子,因為胡嘉子姓胡,她做皇后,對太后不但不構成威脅,還是個助力,但是結果皇后的桂冠落到在靜華頭上。初看并不太糟糕,陸靜華看起來,也不像是那種精明世故、城府深沉的女人,但是陸家……明面上看,陸家敗落,聲勢遠不如謝、李、崔、穆,但是虎死威猶在,陸家在軍中,幾代積累起來的威望,卻不是這幾家可比的。連南平王父子都只能算后起之秀,根基遠不如陸家深厚。
但是退一步想,是母子之爭,不是父子兄弟,太后有再大的野心,總不可能撇開皇帝,自己稱孤道寡。太后沒有別的孩子,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所以即便爭權奪利,也有個底線,不至于兵戎相見。
——這也是永巷門事件不了了之的原因。
陸家與宗室、重臣聯姻不多,如果動用不到軍權,陸家能給皇帝的支持,也就有限得很了。
當然最好的結果還是陸家肯站到太后這邊,但是陸家這個小娘子……阿朱看著陸靜華,在畫輪四望車上,車輪轆轆地前行,她坐得巋然不動。下顎繃得緊緊的,如玉的肌膚下,能看得見頜骨的形狀。
之前陸靜華給她的印象不算壞,是個天真純樸的小姑娘,不算太機靈,但是也不傻,也能明哲保身,也能隨波逐流,出了事,還有站出來的勇氣,但是自從聽說賞花宴上謝娘子突發惡疾之后,阿朱對她的看法就變了。
太后笑她多心:“不過是巧合而已。不是問過了嘛,連謝家小娘子自個兒,也不知道自個兒不能碰海味呢。”
阿朱不說話。她在宮里見識得多了,知道這世上純粹的巧合并不那么多。就比如永巷門之后,蘭陵公主被挾持,宋王的挺身而出,再比如謝云然的發病——賞花宴上誰都可能出事,為什么偏偏是謝云然呢?
太后欣賞謝云然,那些說后悔沒早早定下她為后的話,之前就已經傳揚出去了。太后的意思,一是確實欣賞謝云然的才智與氣度,二來,也并非沒有打壓陸靜華的意思——給個下馬威,震震也好。
——上位者并不會常常去想,她的一時心血來潮,會被有心人利用,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
然后謝云然就出了事。
這樣的巧合,很難讓阿朱這樣的人相信,這就只是個巧合。何況還有后來,謝云然的避世瑤光寺。
瑤光寺,可真是個多事之寺啊。阿朱想起瑤光寺里的另外一個人,幾乎要嘆口氣。但是這樣的日子,是不宜嘆氣的。于是那口氣在唇邊,化為淺淺一個微笑。她說:“太后盼著這天,可盼了好些時候了。”
“是太后厚愛。”這句話,陸靜華不能不答,輕啟朱唇,聲音很快淹沒在風聲里。
天是越來越熱了。陸靜華穿的大禮服,雖然已經是最好的衣料,也仍脫不去厚重。汗順著背脊流下來,不知道妝有沒有花。皇宮比記憶中要遠,知了藏在路邊的綠蔭里,聲嘶力竭的叫。
叫得就好像生離死別。
惶恐在陸靜華心里一陣一陣翻騰出來。她見過她的姐姐們出嫁,見過伯母和嬸娘的哭泣,出嫁是要有眼淚送行的,從此之后,再不是父母膝下千嬌萬寵的小娘子,從此之后,要離開自己的家,去別人的家里。
她要去的是皇宮。
天底下最奢華最有權力也最冷血的地方,她一個人去,有三千佳麗,九萬婢仆在那里等著她,他們織了一張極大的網,她是提網的人——她能提得起來么?還是會落進網里,如同一尾離水的魚?
她忽然懷疑,自己其實并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擔當一個皇后的責任,與太后對抗。謝云然的事,祖母沒有責怪她,但是她知道祖母是失望的。但是賀蘭初袖說……要是賀蘭初袖在就好了。
她不止一次希望這時候身邊面容溫和、舉止從容的長御是賀蘭初袖——當然那不可能。但是賀蘭初袖在她身邊,總能讓她惶恐的心寧靜下來。她大概是她這輩子遇見過的,最好的人了吧,她想。
一滴水,從華蓋上浸下來。
陸靜華沒有留意,阿朱也沒有,暑氣騰騰,一滴水、兩滴水……都很快就蒸發在風里。
像是過了一萬年那么久,汗水把背心打濕都渾然不覺,終于抵達皇宮。大儀仗留在門外,小鹵簿隨她進宮,宮里張開了步障,成匹流光溢彩的錦緞,從入門一直拉伸到目之所及最遠的地方。
陸靜華由阿朱和女侍中扶持下車,沿著氈毯往前走。
近在咫尺了,她一生的榮華,就近在咫尺了。陸靜華聽見自己的心又怦怦怦跳了起來,侍中先行一步引路,陸靜華扶著阿朱的手。長氈盡頭,皇帝身著袞服,頭戴十二冕旒帝王冠,他在等她。
他背后是連夜搭好的青廬帳。
陸靜華不敢加快腳步,也不敢慢上半分,抬腳,落步,每一步的節奏,每一步的長度,都大有講究。不會出錯、不能出錯……沒有出錯。但是她仍忍不住想要閉上眼睛,避開林林總總的目光。
洛陽城里頂尖的達官貴人都在這里,所有她能想到的目光,羨慕,不屑,怨恨,嫉妒,欣賞,審視,也都在這里。大概也有人真心為她歡喜……她心里閃過賀蘭初袖的面容,但那是極少極少,陸靜華不敢賭這個人品。
氈毯在腳下,不緊不慢地縮短、縮短……到了。陸靜華心里長長吐出一口氣,背心濕得透了,風一吹,烈日之下竟有些發涼。
又一女官迎上來,為她除去披帛、面紗,鐘鼓罄樂響了起來,莊嚴又喜慶,禮官揚聲喊:“拜——”
依禮,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所以這聲“拜”無疑是說給陸靜華聽的。這一套流程,陸靜華都已經演練過千百遍,這時候聽到號令,不假思索,略略側轉身形,盈盈下拜。
“啊——”短促的驚呼,戛然而斷。
不知道是誰失態,更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失態,但是緊接著,陸靜華聽到了吸氣聲。
吸氣是一個簡單的,無聲無息的動作,如果只有一個人、兩個人……背對著他們的陸靜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察覺的,但是成百上千的人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那就不同了,那將形成颶風的漩渦。
有事情發生了——必然是有事情發生了!但是她不能轉頭去看!她被所有目光死死摁在了這個位置、這個姿態,一動不能動。瞬間的焦灼與絕望席卷過來,淹沒了大燕朝新晉的皇后。
——會、會是什么事呢?
皇帝抿緊了唇。
從最初的震驚中掙脫出來,并沒有花費他太多的時間。這個場合,誰也沒有更多的時間來反應。他迅速瞟了一眼座上的母親,母親臉上的蒼白一點都不比他少。如果不是作偽的話,皇帝迅速掂量了一下這個可能性——可能性并不大,他清楚自己的母親,并沒有這樣精湛的演技。
那么、那么會是誰——
吸氣聲過后,昭陽殿前,死一樣的寂靜。
“拜——”沒有人喊停,禮官在片刻的猶豫之后決定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拉長調子,再喊了一聲。
皇帝拜了下去——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