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圣上尤其喜好對弈,據說當年陳貴妃初入東宮之時,就是憑借一手棋藝漸漸從宛妃手中爭取了圣上一二寵幸,又有一說,那時楚王世子幼年多病,受先帝關愛,曾有一段時日在宮中養病,他的一手棋藝,多得那時還是太子的當今圣上點撥。
便是如今,圣上也常詔世子到御書房對弈。
幾位皇子也不乏與圣上對弈的機會,可惜多數只將目光局限于縱橫之間,當棋局布于現實,甚少有人洞悉一著之后的玄妙。
一盤謎局,自從鄧妃產女,受恩封為隆慶公主時就此展開。
到遠慶八年,先是太子妃產女,緊接著四皇子喜得貴子,圣上龍心大悅,封四皇子為慶親王,再封太子嫡女為顯慶公主。
四皇子春風得意,并不為顯慶公主這一恩封耿耿于懷,就連秦、陳兩家也共同認為太子這回無非是沾了四皇子的光,先前隆慶公主是庶出已得恩封,這回太子終于有了嫡長女,若無恩封,豈非表明儲位有變,而顯四皇子風頭太盛?圣上此意,是對四皇子的維護,天子偏向之心已經分明。
而皇后也暫時吁了口氣,她倒認為皇長孫并不足為懼,圣上春秋鼎盛,太子更是未及而立,終于有了嫡嗣,雖是女孩兒,又未占長,即得恩封,正是張顯圣上對太子的看重,而四皇子雖得親王之爵,也如二皇子般,只是空頭,并無藩邑,論來尚不及楚王實權在握,不過因為得了長孫,才有此榮耀罷了。
雙方自以為占了利益,劍拔弩張隱于暗處,明面上依然是一團和氣按兵不動。
皇后居于主動,儲位若無動移,當然穩如泰山。
四皇子黨也深知此時并非發作時機,圣上恩封太子嫡女無疑是個意會,依然是要平衡穩定,首屆鄉試已于今春二月試舉,三月張榜,各地誕生大隆首批“舉人”,趕赴京都備考八月舉行之會試,選三百名績優者為貢士,再經隨后召開的殿試,大隆政局將會產生新興勢力,沒人懷疑這次殿試中選進士將會被天子委以重任,尤其頭甲三員,即會成為炙手可熱之天子信臣。
這才是圣上心頭首重,在這當頭,自然不容儲位有變。
各黨養精蓄銳摩拳擦掌將目光放諸長遠,準備展開新一輪的人脈權勢爭奪戰。
相比四皇子的春風得意步步為營,終于得嫡的太子卻依然生活在對廢太子妃甄氏的牽腸掛肚中,暗暗買通承德行宮內侍,與甄氏維持著書信往來,將他一生所學滿腹才華盡都寄托于一紙傾訴,半分不察這些書信副本已然泄露到天子手中。
天子觀后,付之一炬,竟連斥責都放棄了,還叮囑切莫讓皇后察覺,替太子打掩護。
得知內情的詹公公實在為太子捏一把汗,據他所知,倘若天子不是對儲君心灰意冷,怎容廢太子妃茍延殘喘,魅惑儲君?
洞悉棋局者,的確少數。
三皇子正是其中之一,在他的提示下,孔小五遂也相信太子的確朝不保夕,而天子故布謎局,似乎是想造成四皇子野心坐大,到忍無可忍之際,拔劍出鞘與太子對恃。
此劍一出,極大可能是兩敗俱傷的局面,等到那時,誰將坐收漁翁之利?
孔小五正生欣喜之意,怎料三皇子忽然一句:“小五,我已薦你為東華公主儀臣,圣上已允。”
孔小五唇角的笑容凍結,眼光輕斜間,那不敢置信的神色難以掩示。
“殿下,事到如今,最遲明年就會拉開儲位爭奪,您竟讓我遠赴西梁!”
漁翁之利?若未經那兩樁事,幸許是會坐享的吧,若老四摁捺不住野心向太子發難,儲位之爭正式拉開序幕,太子始終占嫡,就算皇后一黨不足為懼,圣上仍會顧及太后一脈勢力,嫡庶有別可是太后的一貫堅持,這場爭奪必然會引朝臣相互傾軋,不會短時終結。
若至這時,太子遇刺,還有誰是最大嫌疑?
倘若自己始終貫徹韜光養晦,無疑是最大獲利者。
可他早已改變戰術,縱使深悉謎局。
但三皇子顯然不想對孔小五坦誠相見,重重拍打他的肩頭:“我一番苦心謀劃,力保西梁王室一掌大權,就要為了將來能贏得這一助力,太子有嚴、孔、韋、卓四家為首支撐,老四也有陳、秦為首相助,而我的母族,就是西梁。這也是有備無患,你要記得,悉心輔佐東華襄助西梁王室,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
言下之意,孔小五留在京中不過區區孔府庶子,受盡冷落,于三皇子的大業并無絲毫助益。
孔小五一口氣憋在胸膛,眉目間越見冷竣,好半響才再說話,竟然微帶著感傷:“殿下是要讓我就此遠隔千里,老死異鄉?”
三皇子輕笑:“想什么呢,到時你若想歸來,又有何難?但倘若事有萬一,歸來又有何益?”
“生死與共,這就是我對殿下之誠,若有萬一怎能獨善其身。”
“小五,我不會輸,也不容輸,你放心,你我再見不會太遠,這是我的允諾。”
孔小五直視三皇子不躲不避的眼眸,終于一個擂拳:“奚臨稱誓,決不負殿下所托,也信殿下不負今日之言。”
卻終于還是不能放心,追問道:“殿下原來計劃,可欲照常實施?以我看來,黃陶似乎不足為信,他可是這計劃關鍵一環,萬一他是真向四皇子投誠……”
“你放心,黃陶這人雖狠毒,卻不是沒有弱點,他為了江氏甘忍除族,想必重視妻兒,我到時會留威脅,讓他不敢心生二意。”三皇子言之鑿鑿,諄諄安慰。
他的棋局早已布成,只待時機成熟,不容有變。
而他相信,這一謎局才是真正無人參破。
當孔奚臨告辭之后,三皇子獨坐棋盤,手中白子黑子參差而落,完整歸復當年與虞沨對弈那局,突地又收撿十余顆,終是一子穩穩落下。
“勝負之間,只在一步,這回我不會再急躁大意。”
——
這一年間,對于旖景而言,身邊也發生了幾件變故。
先是舊年童生試后,她的四叔李霽和中了寧海府的案首,順利入選監生,于是攜同養母羅氏再赴京都,大長公主設了家宴款待羅氏,當眾表達了對她撫養教導庶子成材的真誠謝意,這次家宴一個不落,包括已經出閣的諸位女兒與各自姑爺,顯然是公開承認了李霽和的身份。
羅氏給旖景的印象是不卑不亢,正如康王妃形容的豁達重義。
隨后,羅氏與大長公主相商,說服李霽和認祖歸宗改為蘇姓,大長公主讓長子衛國公開了宗祠,正式將李霽和改名蘇明登記族譜,并親自出面更改戶籍,就此,衛國公府又多一人。
這事情自然在錦陽貴族圈引發了議論,可沒人不識趣地追根問底,大長公主也就是對圣上與太后解釋了其中仔細,諸如這一類事,雖然不常見,可在高門望族也不算奇聞,縱使有人感慨曾經“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佳話有了睱庛,可見大長公主如此磊落,也都贊一句“豁達”而已。
大長公主因恤羅氏多年苦心,也不忍見李家香火不繼,承諾蘇明嫡長子將來過繼李家。
可蘇明因多年在外,婚姻大事尚未解決,于是這一年間大長公主與羅氏商議著操辦四叔的婚事,總算擇中一戶書香門第的女子林氏,已經換了庚帖,商定了小定的日子。
另有一樁喜事,便是安然。
安瑾和親事定,安然的婚事自當提上議程,而殷永也順利通過童生試,于是某日,當虞沨邀請殷永與古秋月來關睢苑小酌,“恰遇”旖景與安然正在前庭高亭對弈,在世子夫婦不動聲色的撮合下,殷永與安然手談一局,安然不出意外地告負。
事后,旖景問安然對殷永的“看法”,這姑娘比春暮還扭捏十倍,紅著臉一聲不吭,直到旖景日復一日地逼問下,終于在十余日后,聲若蚊吟地來了一句:“姻緣大事,當然由長輩作主。”
好吧,旖景理解安然對殷永并不反感。
接下來的問題是怎么讓殷家主動求親,雙方門第相差懸殊,旖景也不愿貿貿然就去“意會”殷太太,顯得自家著急,落了安然的顏面。
還是只能由世子出馬,好在古秋月有幾件事辦得十分爽利,虞沨對他尚還滿意,也不在意給些好處給他,漸漸增加了來往,故而,當虞沨有意無意問過幾回殷永的私事后,“奸商”古秋月恍然大悟地開了竅。
連忙去了自家姨丈面前提醒,稱行三的東華公主和親在即,楚王府當然要打算嫻順郡主的婚事,這可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殷大人連稱荒謬,他不過區區四品僉都御史,往上數兩代就成了商賈,哪有底氣為兒子求娶親王府的郡主。
“姨丈何時這般懼頭懼尾了?世子甚是愛惜表哥文才,又在這當頭向我打聽,問表哥有沒與世族文士一般愛好,常去勾欄瓦子捧場飲樂……世子真要打聽,有什么打聽不來,哪會直接問我?定是有了意愿,難不成姨丈還想讓楚王府明著來意會不成。”
這話把殷大人說得受寵若驚,思量一番,鼓足了勇氣讓殷太太拜訪王府捅破了窗戶紙。
安然的婚事定在四月,近在眼前。
這兩件事情與旖景息息相關,而接下來的幾件就是她的閨中好友們了。
率先出嫁的是卓應瑜,因著卓妃輸了太子妃位,卓家陰云籠罩,一時間垂頭喪氣,卓夫人對應瑜的婚事就沒怎么上心,將將維持體面罷了,安三郎也通過了童生試,卻沒如愿考取監生,應瑜最近一封信中,稱她家新郎正磨刀霍霍準備會試,似乎對鄉試的結果成竹在胸,倘若得中,應瑜便會隨安三郎入京備考,到時正好趕得及給安然添妝。
然后是楊柳,她也在今春二月順利披紅出嫁,成了韋十一娘的表嫂。
最讓旖景感嘆的是十一娘,這位稱誓要自選夫婿的姑娘最終卻飛速地與人定了親。
未婚夫正是錦陽京的案首——那位曾經被十一娘嫌棄個頭太矮的相府門生。
旖景聽說后大感驚訝,專程去問了十一娘其中的故事,才知道童試揭曉后的某日,十一娘在自家老爹的書房搜索了一番雜書游記后出來,不曾想與個彬彬有禮的公子撞見正著,那人環揖施禮,言辭有度,卻當十一娘行出幾步后,小聲追加一句:“小娘子見我,可不及你肩頭?”
原來卻是甄四表妹嫁的那位韋四哥,因不滿父親韋相常拿門生顧于問與他作比,生了小心眼,在妹妹面前將顧于問的身高打了個碩大的折扣——韋十一娘個頭高挑,據旖景目測,堪堪比韋相矮了一寸,的確部份男子在她面前會“自慚形穢”。
“顧郎雖不算偉岸,個頭也與阿爹差不離,我這才知道是四哥中傷人家!”十一娘提起這事,還滿面羞憤:“他未在意我妄信人言,也不怪我以貌取人,總算是大度寬容的士子,我是對他心存敬意的,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顧家也算前朝世家,卻早退出了頂極權貴的圈子,顧于問入仕無望,說是韋相門生,實際就是幕僚,好在圣上改革官制復興科舉,讓他得了入仕希望,初試身手,竟中了案首,也能稱得上前途無量,韋相本就對顧于問“同性相吸”,見女兒點了頭,這門姻緣說結就結了。
十一娘尚在待嫁,婚期定在七月,剛好會試之前。
當四月來臨,這日旖景正攜了安然陪老王妃閑話,又再獲喜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