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慧智過人，怎能不知圣上對國公府早有忌憚，蘇、楚兩府若為姻親，圣上勢必更重防范?！?
“王妃當(dāng)初遭遇劫擄，王爺自請赴藩，意在救助王妃安返，圣上已有不甘，但因先帝有旨在先才勉強答允?！?
“王妃安返，圣上便因疑心，而不放王爺赴楚。”
“王妃勢必清楚，眼下唯有王爺赴楚，才保安寧，但若蘇、楚兩府姻親仍固，圣上勢必不許。”
“便是王爺甘愿留在京都，就此碌碌無為，圣上也不安心。”
“是以，才有逼迫王爺顧及宗室聲譽一事，意在讓兩府生隙，而無結(jié)勢之憂。”
“不過王爺重情重義，寧愿貶為庶人也不愿對王妃背誓，子若別無他意，只是為王爺不甘，王妃，就算王爺甘為庶人，圣上仍舊不能安心，說不定會有……子若雖知人微言輕，進言更有冒犯之疑，但實不愿眼看王爺犯險，是以甘冒不韙，還請王妃為王爺打算。”
原來如此，秦子若苦心隱瞞家族謀劃，就是為了今日這番勸離之辭。
倘若旖景一早得知秦相居心叵測，秦子若又賊心不死，哪還能聽得進去這番話，還不以為所有一切皆是秦相主謀，怎么愿意“讓賢”？
秦子若以己度人，倘若她是蘇妃，勢必不會眼看虞沨為她舍棄尊榮，淪為庶民——其實這也是兩說，真要換身處境，子若未必會有自料那般高尚無私。
至于旖景，原本也是不會看著虞沨淪為庶人的。
倘若她真堅持和離，可想而知虞沨會是什么心情，而世人也不會責(zé)備虞沨違背誓言，即使將來迎娶新婦，也是情理當(dāng)中——誰讓蘇妃自請和離了呢？
多大的一個空子可鉆呀，簡直就是面面俱全。
旖景落得“識趣”，卻自擔(dān)了清白有損的罪名，虞沨仍是重情重義的堂堂丈夫，已經(jīng)竭盡全力，至于秦子若，算不算“守得云開見月明”？
旖景本打算嘲諷一番秦子若，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眼睛里卻是一亮！
和離，還真是一個好主意。
是以她“失魂落魄”的起身離去，在門口還狠狠絆了一絆，好險沒有摔倒，卻順理成章地把秦子若扔在了那里罰跪，直到傍晚因為老王妃問起，祝嬤嬤找來關(guān)睢苑，旖景才“醍醐灌頂”——可憐秦子若，春寒料峭時在冷地上跪了大半天，這嬌生慣養(yǎng)的相府千金，說不定會落下一雙老寒腿。
這晚虞沨歸來，聽旖景戲說一番秦子若的作態(tài)，連連冷笑：“虧她想得出來，當(dāng)咱們都是傻子不成？”
旖景默默，其實她認為，倘若她不是一早得知即使妥協(xié)也不能避禍，而虞沨又準(zhǔn)備周全，倉促之間，搞不好真會動自請和離的心思——有天子虎視眈眈，自是不能眼看著虞沨真為她淪為庶民，但虞沨另有決定，要將天子“淪為庶人”又是兩說了。
這時卻說道：“遠揚，你可記得當(dāng)初給我的生辰禮？”
一個言出必行的諾言。
虞沨臉都白了，眸子里險些冒出火來——王爺甚少發(fā)怒，尤其對王妃，這回是動了真怒。
“你若敢用……”
“你答應(yīng)我，我就暫時不用。”王妃連忙合掌，一臉可憐兮兮：“我們，和離吧?！?
——
慈安宮的東暖閣，一片笑語妍妍，身著青花襖裙的宮女半蹲了身，她身前的矮案上，十余個揭開的琉璃剔花圓盒，各色鮮花制成的蔻染，深淺不一。纖纖玉指間，一支細簪子，尖尾處挑出些微粘綢，用加暖的香露水化開蔻染，調(diào)配出淡粉似那春櫻的顏色，襯著瑩潤的玉瓷，嬌麗而不張揚。
宮女自己審度了片刻，直到色澤與香息都合了心意，才捧著去與太皇太后過目。
“這個好，不比得宮廷造辦的那些俗物?！碧侍笾皇强戳藘裳?，眼角縐著淺淺的笑意。
“娘娘覺得合意，便讓婢子替您染上吧?！蹦菍m女便也微笑。
太皇太后卻擺了擺手，又靠回憑幾里的軟枕，眼光往書案那頭一掃，便指向正在整理章冊的兩個：“哀家哪還需得著這些，去，你們侍候她倆，尤其阿昭，花朵一般的年紀(jì)，正該打扮。”
如姑姑便停了手里的事務(wù)，將衛(wèi)昭摁在錦墩上，說了一句：“這顏色，果然適合阿昭的青蔥玉指，染上必是好看?！?
兩個宮女忙不迭地上前，一時替衛(wèi)昭染了指甲，又將人推到太皇太后跟前，“展示”打扮后的成果。
太皇太后牽起衛(wèi)昭的手指，連連頷首著稱贊。
一屋子美人更是愉悅。
太皇太后閑睱，總喜歡擺弄這些女子妝扮用的脂粉香露，自己的方子，指點宮女們制成，年輕時，就鮮少用宮廷內(nèi)造處所來的那些，及到上了年齡，自己用得少了，卻總愛讓身邊宮人打扮起來，便是慈安宮的女官們，都獲了特許，往常并不著統(tǒng)一服飾，太皇太后就愛看年輕女子打扮得明媚鮮妍賞心悅目。
“淑妃娘娘前兒個還抱怨，說內(nèi)造的蔻染色澤太深，不合心意?！毙l(wèi)昭見太皇太后愉悅，似乎無意間說了這么一句。
太皇太后便伸手點了點衛(wèi)昭的額頭：“就你熱心，時時處處都想著淑妃?！?
淑妃是嚴(yán)氏女兒，后宮妃嬪中，在慈安宮自然最是得寵。
“也罷，便把這幾樣顏色揀出，送去給淑妃，她性子好，哀家是疼惜的，可就是不合圣上的意，有哀家時時維護，在這宮里她也不至艱難?！碧侍笳f道，大早上的愉悅便減薄了幾分，微側(cè)了臉，去看窗子外頭照入的朝曦，白白耀耀的一片，在窗欞處顫躍著。
衛(wèi)昭見自己的話引起了太皇太后的煩惱，也不慌張，又再笑道：“好容易盼得這風(fēng)沙天氣過了，今日總算是能見到陽光，就是風(fēng)還有些大，要不去御花園里走走，這時草色已經(jīng)有了幾分鮮翠，水邊的楊柳也正萌芽呢。”
太皇太后才有了笑容，頷首說道：“今春回暖是比往年早些?！?
正這么閑談著，就有一個宮女入內(nèi)稟報，說是楚王妃遞了牌子進來，要來問安，人正候在神武門外。
太皇太后微有訝異：“這天氣才好些，她便有心?！闭f過后便又笑：“阿昭去迎迎你表嫂，到底有些風(fēng)，讓軟轎抬了她進來?！?
前幾日才有言官上本，為此圣上還專程來了慈安宮，旖景這日就來，明顯是有別的用意，只衛(wèi)昭應(yīng)諾去后，如姑姑卻偏不提這些要緊話，只說著旖景從前還是閨閣時，最愛在這二、三月間“賴”著來慈安宮小住，多少舊事，又引起太皇太后由心而生的感慨。
她在這宮里，轉(zhuǎn)眼從明媚鮮妍的年紀(jì)，就住到了風(fēng)燭殘年，這年日復(fù)疊，景致年年如新，宮里的人一茬茬地換，有情的有仇的，大多已經(jīng)不在，丈夫兒子也都走在前頭，旖景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那時童言稚語的情態(tài)恍在不遠，轉(zhuǎn)眼這孩子也已經(jīng)為人母了。
時光荏苒，冬去春歸，真是有若流水般，從指間溜走，無奈的總是深困其中的各人。
太皇太后便很有了些話舊的情緒，由著宮女扶了起來，坐正了身，只不過旖景一來，卻沒有閑話的安怡，也不顧宮女們正殷勤地送上她慣愛的茶點，不顧衛(wèi)昭與如姑姑一個途中提點，一個這時目示，先就往鋪著印花軟氈的地上一跪，兩個眼圈泛紅，到底是沒有立即哭訴，只這情態(tài)，已經(jīng)讓衛(wèi)昭與如姑姑面面相覷。
縱使兩人料得王妃今日別懷目的，并不是日常問安，但也不料旖景這般急切與沖動，都有些擔(dān)憂，下意識地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神色自是有些驚詫的，并沒有囑咐旁人，略傾了身子去扶人：“這是怎么的，景兒快些起來?！?
宮女們早摒息垂眸退出暖閣。
旖景是有備而來，便堅持著叩下禮去，到底沒隨著太皇太后的示意起身，卻也沒有當(dāng)真落淚，只讓語氣里帶著些哽咽：“娘娘，臣妾不孝，懇請娘娘恩準(zhǔn)，臣妾欲與王爺和離?！?
衛(wèi)昭忍不住瞪目，腳尖下意識地往前移了一寸，卻被身邊的如姑姑適時拉住。
旖景當(dāng)然知道昭妹妹定會著急，可為求逼真，她堅持目不斜視，說完話后，就垂眸盯著軟氈上的紫丹，一朵華麗的顏色。
太皇太后原本想著旖景今日是來求情，壓根不料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也有愣怔，半響，才嘆了聲氣，再次去扶。
旖景這回沒再固執(zhí)，由著太皇太后把她拉了到身邊，并膝危坐在炕沿，指尖捏著指尖，依然垂眸低臉，眼圈的濕紅漸漸積蓄向眼角，一滴淚珠，欲垂還忍，這演技卻又比那日秦子若高出不知多少。
“有話好好說，你一貫不是任性的孩子，怎能口不擇言？”太皇太后似乎帶著責(zé)備，語氣里始終溫軟：“那些事，你都曉得了？”
旖景眼角又紅了幾分，悶聲悶氣地說道：“昨日才聽說。”
太皇太后又再細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旖景眼底施著略厚的脂粉，雖說遮掩了浮青，但這么一注意，仍然看得出微腫：“昨晚沒睡好？”越發(fā)帶著憐惜了。
一旁衛(wèi)昭細細咀嚼著“昨日才聽說”這簡簡單單的五字，一個垂眸，醒悟過來嫂嫂并不是來真的，明顯是苦肉計，這事表兄分明早有預(yù)料，又哪會當(dāng)真瞞著表嫂，“攤牌”已有數(shù)日，嫂嫂怎會“昨日才聽說”，折騰出一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痛下決心的憔悴模樣。
“不敢相瞞娘娘，昨日臣妾一晚未眠……今兒朝早，就回了祖母……臣妾實在愧疚，無顏再留在王府，暫且回了衛(wèi)國公府……娘娘，都是臣妾的錯，使宗室聲譽有損，以致皇家規(guī)儀受人詬病，這事并非王爺之責(zé)，臣妾請罰，但懇請娘娘替王爺轉(zhuǎn)寰，莫因臣妾之故……”
這話的意思，便是知道了虞沨為了維護她，自請擔(dān)責(zé)的行為。
太皇太后一聲長嘆后，突地蹙眉：“遠揚的性子，勢必不會把這事告訴你，莫非是二嫂她因而埋怨，給了你委屈？”
旖景連忙否定：“祖母本不知此事，因為……雖也心急，卻并不曾為難臣妾。”
太皇太后更加嚴(yán)肅：“別吞吞吐吐的，究竟是誰給了你委屈，還不告訴我，否則我也難給上元交待，景丫頭，你祖母是什么性情你也曉得，難不成要等著上元掀了我這慈安宮，你才滿意？”
話聽著雖嚴(yán)厲，但顯然太皇太后并沒有氣惱。
旖景這才沒有廢話：“是子若……王爺有意隱瞞這事，祖母與臣妾盡都瞞在鼓里，昨日子若求見……口口聲聲為王爺打算，力勸臣妾妥協(xié)，臣妾乍聽這事，驚懼不已，一時沒顧及太多……子若跪了大半晝，祖母問起她來……”
話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太皇太后卻已經(jīng)明白了前后經(jīng)過，她一時沒忍住火，一巴掌拍在案幾上，語氣里這才帶幾分明顯的怒意：“糊涂！你這么聰慧個人，難道不知秦氏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就是恬不知恥！這事鬧得這么張揚，哀家一早心知肚明，勢必是秦家在后頭興風(fēng)作浪，戚家堂當(dāng)初多少人稱俠義守法，感情哀家人在深宮，便會信一面之辭而不細審？若沒人有意抵毀，市坊間哪會有閑言碎語？遠揚為了維護你，自甘擔(dān)責(zé)，便是顯王雖有焦急，倒也沒有埋怨，秦氏卻著上了急！”
太皇太后越說越氣：“她這是生怕遠揚固執(zhí)，一番作為白廢，才盤算到了你的身上，你自請和離，遠揚還有不灰心喪氣的？白讓她鉆了空子！二嫂到底會為遠揚打算，哪甘愿讓孫子受懲，秦氏這是為了在二嫂面前賣好，她有了這番功勞，二嫂更會記她的好，秦氏是想取而代之，這么明顯的手段，你還能真被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