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瑛堂議計一定,黃氏很快就在與利氏“閑聊”時聽說了大長公主的不喜,利氏尚不知自己的頭腦簡單口舌發達是被人利用,所以黃氏并沒發現蹊蹺之處。
回到和瑞園后,她倒是冷笑起來——就說婆母沒有表面這般“寬容豁達”,無非是見著蘇明師承大儒,官制又經改革,必能通過科舉入仕,于是展示姿態允他認祖歸宗,一來也是怕引發閑言碎語,有這么個庶子明晃晃地存在,瞞得了一時還能瞞過一世?二來干脆讓蘇明入族,尊她為嫡母,將來也好把控。
可不,蘇明這回陽奉陰違,真中了個探花回來,大長公主就有些摁捺不住了,非但沒有好比旁家那般慶祝,人一回來,就拎去遠瑛堂教訓了一回。
這事,該給四皇子支應一聲。
黃氏拿定主意,卻沒有親自往四皇子府,而是打著去看望江月的名頭,讓江月前往討好。
她也是無可奈何,自打對門老王妃生辰之后,自家嫡母讓人來請,沒頭沒腦地訓斥了一場,讓她這個做姑姑的要多為江月打算,別一昧地偏心旖景。
“景丫頭就是你婆婆的眼珠子,身后有整個衛國公府撐腰,嫁去王府,又成了老王妃的心尖尖,更別說世子對她的縱容,不需要你這個繼母為她打算,也能在王府橫行,唯獨可憐的是月兒,父母是倚靠不住,你哥哥還得仰仗蘇家與楚王府爭取圣眷,在將軍府面前不能挺胸抬頭,就你這個當姑姑的,堂堂國公夫人,便是常常去將軍府走動著,月兒日子也好過著些。”
黃氏就知道,上回威逼不成旖景,江月這個難攤子得落在她的頭上。
一為耳根清靜,二來也為江月眼下與旖景是勢成水火,黃氏當然會維護幾分。
于是江月這回終于見著了秦妃,把這事情一說,情誼總算是又重新聯系上。
接下來衛國公府的門檻就險些被上門“道賀”的人踏破,固然有的是出自真心,極大多數都在轉彎抹角地打聽四爺蘇明的婚事,又有極大部分明里暗里都打著“四皇子黨”的標簽。
不過其中也不乏五皇子、六皇子,甚至七、八、九幾個的母族或者擁躉。
甚至嚴家也聞訊而來。
他家倒沒尚且待嫁并且適齡的閨秀,就算有,也是和蘇明差著一輩兒。
嚴夫人是真心提醒大長公主:“聽說婚事是先過了小定……公主可別怪晚輩多嘴,實在已經聽見些人背后嚼牙,說您若真為庶子打算,哪會趕在會試前定下個并非顯赫的姻親,若是等霽和高中探花,即便是庶子,也配得高門望族的嫡女。”
大長公主一臉正色:“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這些人詆毀,已經是和林家過了小定,難道要背信?霽和是庶出,年齡也過了三十兒,若非高中探花,哪家高門望族愿以嫡女相配?林家女兒溫柔賢惠,又知書達禮,出身是差著些,品貌足以為配,我蘇家雖為勛貴并非世家,也做不出背信棄義的事。”
自然也有人借著飲宴喝大了舌頭的機會,把這些嫌話“吹”進蘇明耳里:“雖說過了小定,可沒過大定作罷者也不算少,霽和眼下可不比當初,多少名門等著嫁女兒給你,可惜都是失望而歸……林家無勢,就算退定,難道還會與衛國公府理論不成?唉,霽和可是將來天子信臣,若得了門強勢的外家,前途不可限量。”
言下之義,無非就是嫡系打壓庶出的手段。
蘇明自然不以為意,但因為他沒有反駁,那些人且以為計策達成,更兼著四皇子舉辦文會,蘇明赴會,與四皇子十分投契,更讓這一黨看到了無限希望。
四皇子一邊籠絡蘇明,還不忘把心思用在顧于問身上,他雖是寒門出身,卻有韋相這個岳丈,更高中狀元,自然也是前途無量。
于是顧于問有回赴宴,多喝了幾杯,當晚被四皇子殷勤挽留,歇在了皇子府。
迷迷朦朦地睜開了眼,見著的是窗紗外微晃的燈火,夜至深沉。
顧于問將將坐起身,便有一雙手托著白玉盞遞上。
新科狀元一抬眸,瞧見的是一張讓他大驚失色的容顏!
這一晚接近子時,四皇子尚且沒有安歇,而是在書房里接見了冷汗淋漓的顧于問。
“殿下……微臣……”才華出眾的狀元郎竟然說不出句囫圇話來。
四皇子長長一嘆,起身,拍了拍顧于問的肩頭:“見著人了吧?你也太大意了些,盤算著瞞得了一世?虧你也是東明世家子弟,就算家境落魄貧寒下來,也不該把事情想得這般簡單,葛氏雖是農戶家的女兒,卻是你的明媒正娶,侍候著你父母雙親多年,二老過世,她又披麻守喪,你以為把她困在鄉下,讓兩個舊仆看著,就保萬全?山長水遠就沒人能聽得見半點風聲?你這可是停妻另娶,若張揚出去,功名都保不住。”
正如四皇子所言,顧于問原是東明世家之后,因沒能得秦家招攏,大隆建國后就漸漸遠離朝堂、家業凋零,他是家中獨子,攤上個病弱的父親,為了保命將田產折騰一空,不幸又遇火災,好容易逃出性命,安身之處卻被付之一炬。
那一年祖籍隴西大旱,族人自身難保,再難周護。
于是顧于問便隨父母南下,投靠舅舅一家,分得薄田靠耕種度日。
顧于問自幼聰慧,也跟著家族里略微昌盛的族親蹭了幾年學堂,不甘就此默默,于是干脆收拾行裝拜別父母,打算投拜名師搏個將來,也是他的命數,其才智志氣被魏望庸看中,收入溟山書院。
若待學成,有魏望庸薦書一封,入仕也算順暢,可惜顧于問因為家境之故“急功進利”,入學兩年后就把心思花費不少在結識冀州當地權貴望族身上,趁閑常陪著紈绔們花天酒地,有回卷進了斗毆事件,進了一回衙門,還是書院出面將他撈了出來。
魏望庸大失所望,將顧于問逐出。
有兩年顧于問又過上了漂泊的日子,后來結識了四皇子府的幕僚,投靠了四皇子,他吃過浮躁的虧,行事就謹慎下來,好幾回暗暗出謀劃策,得了四皇子賞識,卻并不愿稱功,甚至不愿公開與四皇子府的來往聯系,表明可為四皇子暗探。
于是就被安插在了韋相府中。
“殿下,葛氏原是難民,孤苦伶仃到了微臣少年時棲居之地乞討,當時家父病弱,家母一來是因為憐惜葛氏孤弱,二來有她相助家事,也算助母親一臂之力,原是當義女撫養……后來家父家母也不知怎么打算,竟瞞著微臣娶了她……微臣于她雖有夫妻之名,并無夫妻之實。”顧于問的解釋顯然站不住腳。
“婚姻之事可是以婚書認定。”四皇子搖了搖頭:“我理解于問,好容易謀了個前程,自然認為葛氏毫無助益,唉,她遠在嶺南,又非得你心意,你不把當她為妻也是情理當中,我并不怪你隱瞞著我,再者你被韋相看重,成了他的東床快婿我也樂見其成,罷,葛氏我替你收留皇子府,也免得有心之人捏住你的把柄。”
很顯然,四皇子是擔心顧于問得了錦繡前程心生二意,把葛氏握在手里,以此作為要脅。
與此同時,已經送親歸來抵達并州,與三皇子商議之后順便去了趟郫南,想看看當年遭災受疫之地眼下如何的虞沨,也正在縣城驛站里,將剛剛到手的一封信函湊在了燭照上。
銅洗里一團火光,將信函漸漸卷沒,顧于問的名字化為灰燼。
在另一個房間,穿著一身鴉青長衣的妖孽皇子,正挑眉斜睨著榻前膝下匍匐在地的女孩兒。
燈火下,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的女孩兒抬起面孔,兩道又黑又濃的眉毛,兩眼泛紅,卻強自摁捺,沒有流下淚來。
“殿下哥哥,你真的是殿下哥哥?”女孩兒似乎不敢置信。
一邊的薛東昌因為這種不倫不類的稱呼再一次摸了摸鼻梁,他實在不明白,三皇子今日去縣衙飲宴,“凈房”途中正巧遇見這個丫頭,當時就叫她候在原地,然后暗中開口找縣令討要在手究竟是因為什么緣故。
而眼下看來,這個十歲出頭的丫頭竟是舊識?
“盤兒是吧。”三皇子緩緩開口,薛東昌依然不明所以。
“是,果然是殿下哥哥,世子哥哥可也一同前來?”盤兒眼睛里灼灼發亮。
世子哥哥?!薛東昌依稀對這稱呼有了幾分耳熟。
“她沒有來。”三皇子微卷唇角:“我且問你,你為何到了縣衙為仆?”
盤兒突地“爆發”,直起腰身:“上任胡縣令是個狗官,我爹爹服役,修筑河堤時失足落水淹死,他竟看中了我娘,起初還裝模作樣,說什么憐惜孤兒寡母,照應我們母女……我娘不防其他,想著爹爹一走,家里沒了勞力,一年耕種所得堪堪能抵賦稅,不如與縣令簽了活契,還能落個溫飽,哪知狗官竟逼我娘……我娘不叢,卻抵抗不過,被狗官強占了身子,一頭撞死了……狗官只說我娘自己想不開投了井,我起初原也不知真相,后來狗官調任,縣衙里的陳嬤嬤才敢告訴我實話,我想告官,求現任縣令為我娘伸冤,陳嬤嬤攔住我,說官官相護,我鬧出來反而會獲死罪。”
三皇子頷首:“陳嬤嬤的話不錯,你說你娘是被逼迫至死,卻無憑無據,以奴告主,先就得受杖責之刑,就算沒有官官相護之說,也不能將胡縣令繩之以法。”
盤兒目瞪口呆。
“你可愿跟我去錦陽,若你今后做了皇子府的奴婢,我答應必能要了那狗官的性命,也算為你報了殺母之仇。”三皇子悠哉游哉開口。
盤兒呆怔了好一歇,才如夢初醒一般,匍匐在地重重磕起響頭。
“讓人把她好身安置。”三皇子大手一揮。
薛東昌去而復返后,仍是滿臉的疑惑:“殿下,收著這小丫頭可有何用?”
三皇子整個人徹底斜倚了軟榻,微咪眼角:“沒用,舉手之勞罷了,我有時也會發發善心。”
薛東昌:……
“狗記性,還沒想起來,上回咱們在郫南村莊遇險,廣平郡主就是被這丫頭拉著去了她家避險。”三皇子揭開謎底。
薛東昌才總算醍醐灌頂:“屬下哪有殿下過目不忘的本領,不過依稀記得‘世子哥哥’四字耳熟。”心下卻想,難怪殿下發了善心,原來又是與那位有關,但也不過就是一面之緣而已……殿下還真是有走火入魔之嫌。
三皇子像是洞察了薛東昌的心里話,眉梢一揚:“我與這丫頭也算有緣,若非她家里備著弓箭,讓郡主順手救急,說不定那日真會中了老四的毒手……東昌,待這回歸京,就得開始計劃,那個狗官胡縣令你可記得?”
薛東昌一臉莫名其妙。
三皇子長嘆一聲:“他是老四的人,我手里收集的罪證就有他的一份,正煩惱挑誰下手,正好遇見這事,就是他了!”
三皇子又一揮手,打發了薛東昌離開,卻忽地像長了精神,從軟榻翻身而起,兩步走到靠窗設置的長案邊,揮筆書下“胡世忠”三字,盯著龍飛鳳舞的書法看了好一陣,待墨跡初干,這才將紙一把扯起,湊于燈火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