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隆國史德宗卷，曾記錄了德宗帝年幼時的一件言行，就發(fā)生在元和二年中秋夜。

這段記載大約如下。

德宗時承福王爵位，值中秋佳節(jié)，正于親長膝下承孝，忽有軍報，知?dú)w化失守，北原軍殘酷狠決，非但將歸化守軍三萬余眾坑殺斷首，又舉屠城，無論老弱抑或婦孺皆不放過，致使死傷逾十萬，歸化血流成河、生靈涂炭。時，頤昭英皇后正臨朝監(jiān)政，聞訊驚怒不已，眾人噤聲。德宗皇帝當(dāng)年六載稚齡，即引漢將陳子公曾述之言——“犯我國威雖遠(yuǎn)必誅”，故諫言，“北原兇徒犯我國境，必興兵討之，才能為舍命保國之將士，無辜遇難之百姓一雪冤恥”。英皇后訝于德宗稚子之齡即能明曉軍政，贊其慧達(dá)。

于是后世不少史學(xué)者認(rèn)為，當(dāng)后，刺帝被廢，正是由于身負(fù)監(jiān)政之權(quán)的頤昭英皇后賞識德宗帝年幼即顯明、慧過人，有君帝之質(zhì)，才以文帝之皇長孫為名立為九五。

這當(dāng)然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不過事涉這起廢帝風(fēng)波的不少關(guān)鍵之人都明白，即使順哥兒當(dāng)年沒有說這番話，大約太皇太后也只能立他為新帝。

各方權(quán)勢平衡，才起決定因素，當(dāng)然，順哥兒顯出勝于同齡稚子的見識，也是讓太皇太后十分驚喜與更加安心。

其實這日，宮里頭的中秋晚宴甚早結(jié)束，天子許是壓根就不耐應(yīng)酬，無奈還得遵奉孝道，才不得不來慈安宮進(jìn)宴，幾巡酒后，借口操忙政務(wù)離席回了乾明宮，有這么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誰也不能挑他的錯。

皇后因為對太皇太后咬牙痛恨，早早借病缺席，太皇太后也不怎么愿意看見她就是了，自然漠不關(guān)心。

天子一走，太后也離席，順便捎帶走了其實不情不愿跟她離開的陳貴妃。

諸如廖婕妤這樣的根本未曾獲邀，也就只有鄧妃與白嬪打醒精神仍然陪同太皇太后賞月。

旖辰與一雙子女自然陪坐在側(cè)。

當(dāng)邊境噩耗傳來，歌舞俱停，太皇太后震怒一時不能言語，在場女眷也都摒息靜聲，遼王也蒼白著臉，握拳于膝不知說什么好。

歸化十城，是太宗帝不惜親征才從北原人手中奪回，十年之間，北原雖屢有來犯，可城池堅如壁壘，每一回，北原大約也只能搶走城外百姓積糧，有時甚至連這都不能得逞，白折了兵力，空手而回。

誰也沒有想到歸化在有“戰(zhàn)神”之稱的包眺包都司據(jù)邊嚴(yán)守十余載后，居然會被北原攻占，歸化邊軍傷亡過半不說，甚至引來屠城之禍！

而順哥兒就是在這片“萬籟俱靜”中開口說了那番話，語氣稚脆，可眉目神情卻顯出與年齡不符的激憤。

旖辰見太皇太后神色不豫，未免擔(dān)心，摟著順哥兒輕斥：“這是軍國大事，你還小……”

“順哥兒說得不錯！”太皇太后手掌輕擊案幾，神色依然端肅：“我大隆國土決不能再陷外邦之手，北原昭康氏，犯我中原野心一直不泯，高祖與太宗當(dāng)年費(fèi)了多少心血才將北原驅(qū)逐陰山之北，又怎容他卷土再來，歸化必須奪回。”

而眼下還必須了解清楚，歸化究竟是怎么失守，包眺是怎么回事，竟然能讓北原攻占邊境。

太皇太后揮手，讓宮人撤去酒宴，又下令如姑姑、衛(wèi)昭陪同往乾明宮，顯然是要當(dāng)著天子的面，質(zhì)問歸化信使。

事情很離奇。

甚至信使都不能說明仔細(xì)。

只稱北原是趁夜偷襲，竟如神兵天降，居然有四、五千人突現(xiàn)城中，里應(yīng)外合，使北門極快失守，而心急火燎地衛(wèi)指揮趕往都司府報訊，哪知卻見，包都司竟中毒身亡，而其兩個兒子、兒媳也同樣被人毒殺！

沒了領(lǐng)將坐鎮(zhèn)布署，歸化頓時陷入混亂。

而北原人顯然有備而來，數(shù)萬軍隊源源不斷涌入城中，簡直勢不可擋。

包眺旗下將領(lǐng)大多戰(zhàn)死，唯西門守將不知去向。

而上諫歸化淪喪書寫奏章者，卻是軍中僉事官尤安，據(jù)稱，他是奉包眺之令趕往百里之外的齊城，相比歸化，齊城更被北原滋擾頻繁，時逢秋收之季，越要忌防北原搶掠谷糧，往年，歸化守軍也多在此季有所支援，尤安此去，正是為了會同齊城指揮協(xié)商城防一事，才逃過一劫。

他是趕回歸化途中，見不少兵士敗走，才知?dú)w化失守。

據(jù)他察問，斷定是失蹤的西門守將與北原串通，或許早收買了都司府仆婦，在約定之日先毒殺包眺，又打開城門放北原兵先入城中，以致城中軍士措手不及。

這起慘案，居然是因為投敵叛國者！

太皇太后更是震怒。

而這晚，聽聞歸化失守始終的顯王回府，也不能安坐，到關(guān)睢苑中與虞沨商議。

“尤安！”旖景咬牙切齒：“我早有留意此人。”

虞沨也是滿面冷沉：“圣上登基不久，就把他調(diào)去歸化，我當(dāng)初也只以為圣上是想掌握邊軍之勢，鞏固帝權(quán)。”

原來這尤安，正是秦家眾多姻親之一，他娶妻秦氏，是秦懷愚一母同胞之弟所出嫡女。

顯王大為驚怒：“你們難道以為，這是圣上？！”

“歸化淪喪北原之手，朝廷勢必興兵，太皇太后這回?zé)o論如何也當(dāng)交出兵符。”虞沨搖了搖頭，忍不住一陣嗆咳：“我是萬萬不想，天子竟喪心病狂至此，以大隆國土、十萬將士、百姓性命謀奪兵符在手。”

這實在悚人聽聞，可事情確確實實就發(fā)生了。

而虞沨沒有說出的話是，事情發(fā)生在這節(jié)骨眼，也許天子目的不僅限兵符。

他只長嘆：“可惜包都司，戍邊十余載，一生英武，不曾死于戰(zhàn)場，卻死于肖小算計，在天有靈，也不能瞑目。”

更讓人悲憤填膺的是喪失的國土，以及那些為國捐軀的將士，那些無辜民眾的性命！

他們?nèi)糁@竟是自己的君帝一手造成，亡靈怎能安寧？

“無憑無據(jù)，這事還不能輕斷，太皇太后跟前……”顯王眉目間也如罩上一層陰云，話說出口，又覺不甘，狠狠一拳砸向案幾。

僅憑推斷，決不能質(zhì)疑天子禍國之罪，莫說太皇太后，顯王都覺難以置信。

“不消咱們提醒，事發(fā)緊急，太皇太后一時不會懷疑，可緊跟著發(fā)生的事，勢必會讓太皇太后警醒。”虞沨說道。

“十萬將士與百姓性命，即使天子以命為抵，也有不足。”虞沨又再搖頭：“涉及奸黨即使獲以族誅，也難雪歸化軍民之恨……更難洗去這一恥辱。”

國家出了個這樣的皇帝，虞姓子弟皆覺羞愧于父祖，于天下，于萬民。

誠然，有時謀事，故然會利用軍事兵務(wù)，比如虞沨當(dāng)年，為了爭取出使西梁救回旖景的機(jī)會，也利用大隆屬國與西梁屬國之間的矛盾，挑發(fā)兩國戰(zhàn)禍，可前提是沒有殃及大隆軍民，甚至屬國也沒有多少損失，西梁屬國早有野心，屢屢挑釁，大隆屬國多有求援，借這機(jī)會，干脆讓西梁將他們不怎么聽話早懷野心的屬國收拾得服服貼貼，于大隆而言有利無害。

至于虞灝西，也是利用北原西廷內(nèi)部矛盾，一舉攻占北原六郡，使西梁國威大振。

眼下這大隆天子倒好，為了讓龍位穩(wěn)固，居然把自己國土拱手送人，暗害忠臣良將，打開城門讓敵人來攻，或許眼下，天子尚且還在沾沾自喜！

北原昭康氏只怕更是遙遙舉盞，敬謝大隆天子送的這份厚禮！

一國之君與敵邦勾結(jié)串通，如此荒謬之事，想想都覺可笑，只會搖頭不已，哪知確實發(fā)生！

恥辱，必須是虞姓宗族之恥，是大隆國恥。

文帝若在天有靈，只怕也難以瞑目。

月圓之夜，歸化失守的消息傳遍京都，就連城中百姓都再沒有賞燈游玩的心情，朱幡彩燈取下，市坊間籠罩在一片沉寂里。

一處府宅，傳出愴然悲聲，是包眺居留京城的親眷得聞噩耗，痛哭慘死的親人。

為將者當(dāng)馬革裹尸，那是榮耀，可包眺鎮(zhèn)守歸化十余載，卻落得被肖小毒害，以致邊城失守，多少生靈慘遭屠殺，英靈在上，怕是也只有痛哭懊悔。

曾經(jīng)親往歸化與包眺有過接觸的呂簡呂御史滿面哀痛，跪地，以一杯冷酒慰忠勇良將，咬牙發(fā)誓，定要將此案水落石出，將投敵叛國的奸侫碎尸萬斷。

而乾明宮內(nèi)，天子卻扣盞于掌，唇角上揚(yáng)，十分舒暢的斜靠軟榻。

當(dāng)然，這時沒人目睹早先“悲憤難捺”的君帝眼下的愜意自得。

“這只是開始。”天子喃喃自語，眼底幽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