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月余,總算是確定了王妃的死因與世子的“病情”,旖景對這個進展尚且滿意,雖然仍有疑惑——何故虞沨不似前世那般臥病榻上,而是少年成名,師承大儒,這一點她怎么也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論得有什么變故,她只消依計行事,橫豎這一世,再不會重蹈覆轍,善惡不分,做個任由擺弄的糊涂人。
總有一日,她也會讓那些心懷惡意之人,一一踩入她布下的陷井之中。
這一世,我再不在明,而你們,卻已經不在暗處。
心中盤算著,怎么將虞洲剖心去骨,臉上卻笑得燦爛,陪著他說笑逗趣,當然,收起了對安然的同情心。
“慧姐姐想來也是知道這些事,心里頭為楚王妃不平,才那般對待阿然,倒是我錯怪了她。”
虞洲連連附和,對自己輕易就扭轉了旖景的看法,甚是自得。
閑聊到了巳初三刻,旖景方才起身送客:“洲哥哥還是去松濤園坐會兒吧,我該去魏先生那里了。”
虞洲尚且不肯,提出要同往。
卻聽旖景又說:“早與六妹妹約好了的,洲哥哥可別怪我怠慢。”
一聽六娘也要去,虞洲方才作罷。
六娘旖風最是古怪性情,要么沉默寡言,一開口說不定就讓人顏面掃地,尤其是對花言巧語的虞洲,從來就沒什么好臉色,虞洲對她歷來就敬而遠之。
再說那個魏淵……他可是虞沨的知己同門,想來這時,虞沨也不會和安慧幾個妹妹留在遠瑛堂聒躁,定是去了魏淵那邊。
對于這個少年成名、文才出眾的世子長兄,虞洲很是妒忌,只想著他是將死之人,心里才微微平衡。
再是卓而不群、豐標傲世又如何,你的一切,遲早會落到我的掌握。
有著這樣的心態,虞洲自是不想與長兄常常碰面,雖然他的爹娘時時囑咐——至少在表面上,萬萬不能與世子疏遠,更不能有半分不敬!
如果這個長兄,像個將死之人的樣子,茍延殘喘、纏綿病榻,虞洲也不至于與他計較,一定樂于扮演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可偏偏虞沨的風頭才名,勝過他不知幾合——別說國子監的祭酒、博士對他贊不絕口,就連圣上也有龍口盛譽——楚王世子,才華橫溢,將來必成國之棟梁!
可笑,不過一個將死之人,如何成棟梁之士?
虧得許多同窗暗嘆,說以楚王世子的風度才華,若非有“惡疾”纏身,命不久矣,不知會引京都多少窈窕暗許芳心,也不知哪家閨秀,才配得世子這般才貌。
一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哪里就有這般魅力,還不是因為得了圣心,才讓那些沽名釣譽之徒爭相吹捧,而之所以得圣心,多半也是因為祖父的緣故。
同樣都是皇族血脈,也難怪虞洲憤憤不平。
如果當年,他的父親是嫡子,襲了王位,這些美名榮譽,就屬于他的。
實在可惜!可恨!
心里抱怨不休,虞洲悶著頭往松濤園行去。
才出了綠卿苑不久,卻聽后頭有呼聲傳來——
“洲哥哥留步!”
才一回頭,卻見八娘提著裙套一路小跑而來,身后跟著的丫鬟,捧著棋盤棋子,虞洲不由得咪起了一雙鳳眼,眼底的憤郁盡消,換作了饒有興致。
“洲哥哥,前次那盤殘局,我已經想到了解法,哥哥可有時間指教一二。”八娘額頭上閃著汗珠,一雙黑葡萄般的明眸,在陽光底上熠熠生輝。
魏淵擅琴,更喜將所譜之曲教給窈窕淑女們纖指撫來,衛國公府諸位娘子當中,擅琴者唯旖景與六娘兩人,因受先生指教良多,姐妹倆這才別出心裁,想到了合奏一首先生所作的《望南》送行。
沐暉樓側的兩間竹舍,臨水而建,門前植有梧桐,碧遮如傘,使得階前三尺陰涼,旖景與六娘攜手而來,見竹扉半掩,軒窗緊閉,唯有門前一座紅泥小爐上,置著圓腹青鼎,忽忽地冒著熱氣,預示著主人正在屋內。
“娘子們稍候,讓奴婢先去稟報先生一聲吧。”秋月提議。
旖景卻擺了擺手,與六娘對視一眼,相視一笑。
吩咐丫鬟們放下平膝案,鋪好青葦席,親手點了一柱百合香,旖景與六娘并排跽坐,微微閉目靜心,略過半刻,待心中情緒平緩,有如靜潭之水,才又互視,頷首示意。
懸腕、出指,纖纖一挑——
屋子里的確有人。
楚王世子與他的師兄正相對而坐,細細說著寧海的時局,討論著從何處入手,調查知州遇刺一案,忽聞門外悠然琴音,仿若從極遠的幽谷傳來,清渺若朦朧雨霧,流暢似山間溪泉,使兩人不約而地住了口,屏息靜聽。
琴音里,一幅畫卷施邐展開,烏舟駛于澄水,漿聲清越,兩岸是青墻烏瓦,若隱若現于蒼茫雨霧。白桑紙外金陽的明媚就逐漸變得遙遠了,唯有枝葉的翦影,還在近處晃動著。讓人有種不知身在何處,今昔何昔的微妙情懷。
曲盡,余音繞梁。
魏淵撫著頷下的短須,也不知究竟是在贊誰:“名師出高徒,兩位娘子小小年齡,竟有此等造詣。”沉吟一息,目中微露驚異:“尤其是五娘,短短時日,又精進不少,聽她的琴音娓娓道來,似乎有不盡的情緒,既隱含辭別故人之傷感,又滿懷未知將來的憧憬,倒是極合我此時心境。”
邊說邊站了起身,與虞沨攜手而出。
階下兩名少女已經俏立在濃蔭下,瑤琴邊,帶笑凝眸。
再見虞沨,一身青衣靜立,旖景的心湖依然忍不住恍恍一蕩,下意識地就想側身。
她已經學會在虞洲面前隱藏恨意,卻還是沒學會在虞沨面前隱藏愧意。
“好琴,曲子譜得好,兩位娘子技藝更是出眾。”魏淵拍掌,毫不掩示贊美之情,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自己的高徒。
再見旖景,清新如玉蘭,明麗似朝霞,虞沨的目光依然是略作停留,須臾便已離開,唇角的笑意,有些疏漠,維持著無可挑剔的禮節。
“兩位表妹琴技出眾,魏師兄所譜之曲,更是絕妙。”話雖然簡單,語氣卻是不帶半分敷衍的。
六娘當然也留意到了虞沨,起初并沒有在意,直到聽見這話,臉上才浮現出淡淡的訝異來,細細打量著他。
“是楚王世子。”旖景醒悟過來六娘應是未曾見過虞沨,這時小聲提醒。
是沙汀客!六娘的眼睛里,這才迸發出明亮的光彩,上前兩步:“能得沙汀客贊譽,小女實在慚愧。”
似乎這還是六娘為數極少地在人前表示謙虛,旖景輕輕一笑,暗忖八娘說得沒錯,六娘的確是對虞沨心懷欽佩的。
“六娘無須過謙,就算是虞沨,與你一般大時也沒有這般琴技。”魏淵笑道。
“沨才疏學淺,自然不算什么。”楚王世子很謙遜。
可六娘卻不讓他這般謙遜:“若是十三歲就能寫出《蒼生賦》的沙汀客還算是才疏學淺,那天下多少學子都得以袖掩面,羞于見人了。”
虞沨微微一怔,魏淵卻開懷大笑:“我這學生是性情中人,最是不恥什么故作謙遜的,師弟這次可落了俗。”
六娘很是焦急,一張小臉都漲紅了:“先生……學生哪有那個意思,學生是果真欽佩沙汀客的才華,連做夢都想得沙汀客親書一幅《蒼生賦》。”
“你們原本就是兄妹,這又有何難,莫如今日就在這鏡池之畔,梧桐樹下,讓師弟親書一幅贈予你如何?”魏淵見一慣有些孤傲的六娘都被逼得跳腳,也不再打趣小女孩兒。
六娘仰著面頰,看向虞沨的眼神里滿滿盡是期待。
不由讓虞沨蒼白的面頰也泛起了一縷微紅,自然不會拒絕,開口問師兄借筆墨紙硯當場一書。
旖景尚還有幾分怔忡,記憶浮游間,依稀想起當年關睢苑中,也有立于身后,看他揮墨一書的辰光,隔世再現這般情景,自己卻已經不是能在他身旁侍墨挽袖之人了。
當時不知珍惜,如今何苦戚戚。
不由這般嘲笑自己。
一陣風起,碧葉翊翊,光影如熒火般落于青石黃塵,青衣男子懸腕握筆,暢暢而書,妙齡少女并立一側,帶笑凝眸,還有一個身著灰纻寬袍的士人跽坐在稍遠的屋檐下,撫須品茶,旁觀著才子佳人的美好畫面,搖頭晃腦,樂在其中。
歲月在筆尖緩慢下來,被一筆一畫收錄。
最后一豎,《蒼生賦》完成,虞沨擱筆,眼見六娘迫不及待、欣喜若狂地上前欣賞字作,笑著搖了搖頭,退避一側,抬眸之間,看見旖景站在被碧葉分割不斷變幻的光影里,視線不知已經落在了何處,思緒更似沉侵在遙遠渾濁的地方,清麗的兩道秀眉,輕攏著無盡的哀愁。
這一刻眸光輕顫,唇角的疏漠中,泛起了極為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一抹溫柔。
有了旖景姐妹的來訪,沐暉樓外的兩間竹舍,就很是熱鬧了,幾人在舍前,就著竹席跽坐,六娘一掃往日的寡言,不斷問起溟山書院的情形,聽虞沨娓娓道來,六娘一雙澄澈的眼睛里,一直維持著明亮的光華,看得出來,對青山碧水間的書院生活很是向往,旖景反而成了寡言那個,一直帶笑凝聽,思維卻時遠時近,仿佛心不焉。
卻留意到虞沨端了一下茶碗,又不動聲色地放下。
旖景試了試自己面前的青瓷杯,感覺到只有弱弱的余溫,于是對秋月招了招手,吩咐道:“換熱茶。”
她記得的,楚王世子因身子虛弱,受不得半點寒涼,就算在暑天,也得飲熱茶。
虞沨似乎一怔,忍不住看了一眼靜坐的少女。
兩人的目光,猝然相遇。
毫無防備地一眼,似乎都有些慌亂。
虞沨報以一笑,帶著謝意。
不知為何,旖景只覺眼角微澀。
強迫自己,不憶當年,也許一如新識,不再有愧,方能直面。
卻終究還是,不能自抑。
也許放棄仇恨,要比忘卻愧疚要簡單得多,比如當她面對虞洲,再不艱難。
可是當面對虞沨,淚意卻一直壓在眼底,被偶爾的一陣清風,就能濕潤了眼角。
這一個時辰,仿佛極短,又似乎太長。
到了午正,玲瓏來請,說扶風堂已可就席,旖景隨口一問,才知今日的謝師宴,竟是楊嬤嬤親自籌辦,并且是祖母親口囑咐。
旖景不由下意識地想,難道祖母也知道有人對虞沨心存惡意,因此分外留心?
這個時候,大長公主與幾位國公府的娘子已經在座,虞洲與虞湘兄弟也已安席,因有長輩在場,小輩們都乖巧得很,連一貫跋扈的安慧,也斂著性情成了窈窕淑女。
國公府的諸位小娘子,大都是第一次見楚王世子。
遠遠但見一青衣少年,沐著陽光而來,長袍御風,輕揚曼舞,明明是素凈的穿著,卻引得人目不轉睛,這時,尚還看不清眉眼,便覺得眼前熟悉的園景,遠處樓閣,近前澄水,一花一草,都化為一幅水墨*,唯襯托出少年的楚楚風姿,那般鮮活。
待漸漸近前……
金陽下依然白得如同脂玉的面頰,襯得那眉眼驚心動魄的烏亮,仿佛山水之秀,化成了五官,渾然天成的清俊,唇角的笑意漫不經心,眼光到處,似乎有遠谷風至,帶著不染煙塵的草木幽香,輕撫鼻尖,纏綿睫前,一眾怔怔,幾疑面前之人,是才從云端落下。
那優雅的風姿,與清秀的眉目,那般地,渾然天成。
二娘三娘都屏住了呼息,微紅了面頰。
就連一貫沉穩的旖辰,也忍不住頻頻觀望。
八娘卻一直與虞洲小聲說話。
四娘毫不掩飾贊賞的目光,甚至也沒有掩飾贊嘆:“祖母您瞧,魏先生風度自不消說,沨哥哥更是堪比芝蘭玉樹,再加上五妹與六妹,竟好像是一幅畫兒,這畫兒卻又不是凡人能畫得,竟是比世間任何筆墨,都悅目得多。”
大長公主但笑不語,神情卻是十分愉悅的。
唯有虞洲覺得刺目。
當他看見略略落后虞沨幾步的旖景——眉若遠山之清秀,眸似深潭之寧靜,面若瓊花之無瑕,靨染粉櫻之嬌艷,烏絲墜腰,珠絳輕垂,蓮步款款間,不染微塵,似笑非笑時,如沐清風,那風采姿容,灼灼其目,與虞沨走在一起,就像伴在青竹之側的出塵玉蘭。
合諧得讓人憤怒!
虞洲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八娘在身旁的竊竊私語,半個字也沒有入耳。
坐在大長公主下首的黃氏,不知為何,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長女旖辰,又打量了一下大長公主的神情,略略蹙眉。
大長公主一貫是喜歡楚王世子的,幾年不見,少年郎君更是出落得風度翩翩,旖辰又正當議親……
幾人入了水榭,分別與長輩見了禮,大長公主一意邀請魏淵同入首席,魏淵禮節性地推辭了幾句,也就從善如流。
人已到齊,八娘不得不回了自己的位置,坐在六娘一側,可那目光卻時不時地關注著虞洲。
正如旖景的建議,這場謝師宴并沒有像時下通行那般,設圓桌圍坐,而是訪了古制,一人一席平膝案,分別跽坐在編著花鳥紋的竹席上,待眾人落坐,才有侍女撤了清茶瓜果,依次捧上佳肴美酒。
分別四個琉璃碗,盛著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蝦橙膾、鱖魚假蛤蜊四道熱菜,兩個白玉盤,是開屏玉雀、銀絲紅肉兩道冷盤,并有一碗三脆羹,玉壺里頭,是色比瓊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的桑落酒,讓人不由想起十千提攜一斗、遠送瀟湘故人的舊典。
娘子們一字排開,與郎君們相對而坐,旁人尚好,不過二娘一不注意潑了酒,三娘也將玉箸不小心跌落了一次。
楚王世子自從落坐,目不斜展,悠然自得,半點沒有回應二娘與三娘熱切的目光。
就算如此,虞洲已經很是不甘了,當大長公主舉酒,領著眾人敬今日的主角魏先生時,他總算是找到了時機,表達對長兄的關懷:“大哥哥體弱,不能飲酒,因此這一杯,就由我這個當弟弟的代敬吧。”
這是要提醒眾人,縱使虞沨如何俊逸倜儻,不過就是個命不久矣的將死之人。
旖景心中冷冷一哂,前世時,她只以為虞洲英武灑脫,竟然沒有發現,他是這般地小肚雞腸,堂堂男子,竟然如女子一般,心懷妒嫉,不憤被世子搶了他的風頭。
可二娘與三娘卻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楚王世子再好,那身體就是致命傷,縱是身份高貴、風采不凡,卻也是個短壽之人,實在不堪良配,可惜可惜。
于是也就收起了頻頻觀望、欲語還羞的女兒作態,恢復了端方的淑女模樣。
就連黃氏也是微微一笑,是了是了,楚王世子身染“惡疾”,大長公主縱是心疼他,也不可能讓自家孫女落得個青春守寡的下場,旖辰的婚事,還得在幾個皇子身上打算。
虞沨略一側身,回了虞洲一個清淡的笑意,卻舉臂捧酒,對魏淵說道:“沨有隱疾,不善豪飲,但這第一盞酒,還是勉強飲得,師兄將要遠行,沨但以一盞清酒,預祝一帆風順。”
于是諸位齊敬魏淵,郎君們一飲而盡,諸位娘子不過小飲淺啜,唯有四娘,非常豪爽地飲得見了底。
虞沨置杯,示意侍女換了熱茶,還不忘與虞洲道謝:“余下的,有勞二弟替兄代飲。”
一場謝師宴,足足用了一個時辰,其間,本就疏朗的魏淵妙語不斷,大長公主也是頻頻舉杯,諸位小娘子也不似往常般明爭暗斗,都有禮有節地談笑風生,蘇荇顯然對虞沨極為欽佩,兩人在席上,切磋起經史子集,自得其樂,虞洲插不進話,只好與蘇二郎觥籌交錯,無奈二郎生性沉默,又因為張姨娘的事耿耿于懷,言辭甚是無味,到了后來,虞洲漸漸加入了幾位娘子的談笑之中。
鎮國公嫡次子虞湘,至始至終似乎都帶著些怨氣,默坐不語。
總之這一場酒宴,大體上氣氛十分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