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濟真乃得道高僧。
這是灰渡與晴空不約而同,由心而生的想法。
當(dāng)郡主蘇漣與“小僧”文祥興致勃勃往桃花潭去后,品夠了北儒魏望庸親手焙制的“溟山青蘭”,心滿意足地同濟大師與旖景下成了一盤和局,忍痛謝絕了世子“對弈”的請求,借口今日乃佛國寺講經(jīng)日,眼看吉時將至,不能耽擱,起身告辭。
當(dāng)然所謂“借口”一說,也是灰渡與晴空不約而同,由心而生的結(jié)論。
故而,眼下茶廬之中,空無一人。
這是因為蘇氏五娘感慨山中清爽,提議莫如移步廬外長檐,觀蒼山長松、對碧空浮云、沐幽谷清風(fēng)、品沁沁香茗。
“真乃風(fēng)雅,委實妙趣。”晴空與灰渡站在距離茶案略遠,但見人面,不聞笑談的恰到好處之地,欣賞在廬外檐下,隔幾而跽的一對碧人,文縐縐地感慨道。
“只是世子煎茶就罷,何故又換了爐子與茶壺?”灰渡感慨不出這么對仗公整的話,卻訝異著世子的舉動。
晴空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表示對莽夫的鄙夷,待不作理會,又忍不住賣弄道:“這次不是煎茶,而是點茶,煎茶用的是風(fēng)爐與茶銚,而點茶卻需燎爐與湯瓶,這都是興于西魏之法,比眼下泡茶更為講究。”
而長檐之下,烏幾之上,青瓷盞里的茶末這時已被先注入的沸水調(diào)成膏狀,待湯瓶中的水到三沸,再注入其中,同時以茶筅擊拂,隨著筅移瓶舉,煙霧白蘊中,一棵玉白的翠竹漸漸在碧湯面上展現(xiàn)出來,又隔了須臾,方才溶于碧湯。
旖景分外訝異——前世之時,世子雖喜以古法煎茶,卻并不會這點茶之技,須知這點茶之法雖興于西魏,可距今已隔千年,眼下世人連煎茶者都甚是稀少,更不論這點茶之技了。
再看世子那盞,卻是浮現(xiàn)了一枝梅樹的形狀。
“實在令人嘆為觀止。”旖景由衷而贊。
“其實要論茶色清亮,繞齒含香,還數(shù)眼下泡茶法最佳,不過煎、點的古法,更為風(fēng)雅罷了。”虞沨微微一笑:“五妹妹一品便知。”
原來這煎、點之法,需要的都是特制的茶餅?zāi)胨闉槟媮泶_不如散葉那般醇香,不過也別有一番意味。
“比魏先生當(dāng)時煎的那怪味湯清爽不知多少。”旖景淺啜一口,不由想起魏淵當(dāng)年在沐渾樓上發(fā)現(xiàn)一本古籍,照本習(xí)之,屢屢煎茶,逼她們品嘗,不過那茶湯之中,不是加了蔥、姜、桔,就是調(diào)以椒、桂、鹽,這讓飲慣了茶之“本味”的小娘子們,一時無法適應(yīng),喝得焦眉灼目。
虞沨聽了這話,不由也是一笑:“師兄一慣認真,既仿前人之法,便按前人之味,我卻學(xué)得不倫不類,并沒有在茶里加別的調(diào)味。”
“不過后來,在我們屢屢提議之下,魏先生才舍了別的,只在茶中加鹽,倒也還能入口。”旖景莞爾:“沨哥哥這手點茶之技,可是在溟山書院里習(xí)得,怎么魏先生卻不會?”
虞沨淡淡一句:“是另有機緣巧合,并非先生所授。”卻忽而轉(zhuǎn)了話題:“今日咱們來得不巧,看來五妹妹‘一血前恥’的打算,應(yīng)當(dāng)要落空了。”
早先那局平手,本以為無論同濟大師,還是旖景都不會服氣,不想當(dāng)聞同濟大師另有要事,旖景卻并無遺憾之色。
“無妨,將來還有許多機會。”旖景又品了口茶,忽見虞沨似笑非笑,才醒悟到自己表現(xiàn)得太不遺憾了些,卻問:“沨哥哥怎么成了同濟大師的故人,你往翼州多年,應(yīng)當(dāng)并無多少機會與大師會面。”
虞沨怔了一怔,似乎遲疑,最終還是說道:“幼時身子孱弱,父親甚為擔(dān)憂,又兼祖母奉信佛道,故而常隨長輩來佛寺祈福,有一段時光,甚至留在佛國寺靜養(yǎng),以乞神佛眷顧,便與大師日漸熟悉了。”
這一段話,卻也并非作假,但依然是隱瞞了一些實情。
旖景心中明白,卻未免有些傷懷,因為他的隱瞞。
這一世,她似乎,再難得他滿心信任了。
卻是一笑:“原來如此。”
而略遠之處,晴空見才子佳人品茗閑談,漸漸也閑不住了,蹭往一旁正坐在石階上,手捏一枝槐葉,逗弄著螞蟻的秋月,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姑娘。
“不知姑娘可會下棋?”晴空半蹲著身子,將笑容調(diào)整得溫文爾雅,自覺得也有世子幾分風(fēng)采。
卻不想秋月滿腦子對他的映象,尚還是花言巧語、碎碎叨叨,又兼著舉止荒謬,委實一員活寶。
不過秋月是個有教養(yǎng)的姑娘,并沒有冷臉相向,故而,回了一個甜蜜蜜的笑顏:“我只會玩雙陸,最歡喜葉子牌。”
晴空怔了一怔,當(dāng)即笑道:“也沒什么要緊,等將來有機會,我教姑娘對弈便是。”
秋月詫異地挑了挑眉:“我為何要學(xué)?你會玩葉子牌嗎?”
晴空呆若木雞,秋月撇了撇嘴,露出一種“這都不會”的神色,便繼續(xù)用手中的槐葉,將好不容易經(jīng)過“長途跋涉”將一粒谷子就快搬入洞穴的螞蟻,毫不留情地拂開老遠。
半響,晴空方才找到新的話題:“早先與姑娘一處的那位,怎么不見了蹤影?”
秋月便道:“你問夏柯姐姐呀,她奉了五娘的命,去馬車里取東西了。”
“什么東西?”晴空立即好奇。
“是給世子的答禮。”秋月覺著晴空既是世子的小廝兒,瞞也瞞不住,倒回答得甚為干脆。
晴空立即瞪圓了眼,又蹭了回去,與灰渡竊竊私語:“五娘竟然給世子備了禮。”
灰渡在太陽底下,本有些困意,一聽這話,立即醒神:“什么禮?”
“現(xiàn)在不知,咱們等會兒留意就是。”
“今日可是世子生辰……”
“可惜也是王妃的忌日,世子從不讓人慶祝。”
“難道五娘知道是世子的生辰?”
晴空琢磨了一陣,翻著白眼鄙視灰渡:“能不知道嗎,如今那幅溟山春秋圖可在五娘手中,上面有世子親手為注。”
灰渡卻不敢確定:“當(dāng)日我也看了世子的批注,怎么瞧不出來說了那日是生辰。”
“你就是個睜眼瞎,哪能與五娘的冰雪聰明比。”晴空咬了咬牙,鄙夷更重一分。
灰渡大怒:“我識字的好不好!”當(dāng)即伸出鷹爪,直沖晴空的肩膀落下。
晴空立即矮身,交叉手臂相阻:“別鬧,快看,那姑娘拿著禮過來了。”
果然,夏柯手捧著纖長的錦盒,正裊裊婷婷地從茶廬出來。
灰渡頓時一怔,喃喃自語:“那東西怎么這般眼熟?”
夏柯將禮呈上,十分知趣地退往一側(cè),與秋月一處觀察著螞蟻覓食。
虞沨眼角微睨,見那錦盒,眉心淺淺一跳。
纖纖玉指,扶在紫色錦盒上,往過略略一推:“當(dāng)日得了沨哥哥的佳作,此乃答禮,還望莫嫌簡薄。”
“五妹妹的答禮,不是早給了么?”虞沨微微垂眸,盡斂情緒,只是語氣之中,似乎又有淡漠疏冷。
旖景便是一怔,好一陣才省悟,他說的,應(yīng)當(dāng)是那個荷包,連忙解釋:“不敢瞞哥哥,那荷包原本是……當(dāng)日洲哥哥所求,我被他磨得不行,方才勉強答應(yīng),但我女紅生疏,委實不耐煩繡那些東西,才讓丫鬟代勞,又想既然要贈洲哥哥,自然少不得你與三哥哥的……得了沨哥哥的畫作,卻怎好以丫鬟繡的荷包為答禮,也太簡慢了些。”
這一番解釋,頗顯凌亂瑣碎。
虞沨微微一笑:“那個青竹田園的筆筒套,我甚為歡喜,五妹妹又何必自謙。”
他果然發(fā)現(xiàn)了!
旖景俏面一紅,只恨不得滿地找縫,好一陣才解釋道:“得知沨哥哥喜竹,才勉強繡得,使終是針線粗陋……今日這禮,是與沨哥哥的生辰禮,尋來也廢了一番功夫,還望哥哥笑納。”說完,鼓氣勇氣看向虞沨,似乎帶著企求。
欠你的委實太多,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償還,請你,給我一個機會彌補,不想再愧疚,更不想再遺恨,請你……
少女空蒙清澈的烏眸里滿是哀求的神色,讓虞沨心中一沉。
但那好不容易才聚集的疏漠,卻悄然瓦解了。
“多勞五妹妹牽掛,沨,委實感激。”終于,打開了錦盒,展開畫卷。
嵐中客的《仕女踏春》,是他廢了一番心血,方才求得,當(dāng)知她專程去天一閣*,毫不猶豫地就舍了心頭好,卻不想,這一幅稀世奇畫,卻在今日,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一時之間,虞沨心頭涌動著的五味雜陳,酸甜苦辣,連他自己也難以分辨。
卻聞身后,一長一短,倒吸涼氣的聲音。
卻是晴空與灰渡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上了長檐,兩雙目光都粘在了畫卷上,黑白迥異的兩張面孔,卻如出一輒的目瞪口呆。
虞沨頓時覺得腦仁發(fā)痛。
旖景一雙烏溜溜地眼睛,好奇地盯著那兩個活寶。
灰渡首先反映過來——因世子森冷的目光,警告意味十足,讓他醍醐灌頂,待要贊一聲真是奇畫呀!卻忽然清醒,以他大老粗的本質(zhì),哪里認得什么名家畫作,只得干咳兩聲:“畫里邊的娘子真美!”
晴空緊跟著也在世子冷劍般的目光下清醒,卻是滿腦子漿湖——這幅畫不是世子珍藏著的么?怎么五娘手里也有?難道五娘手中的是贗品……
動了動嘴唇,剛要說什么,卻覺得身子一輕,又被灰渡提了下去。
晴空手舞足蹈地掙扎,好不容易腳踏實地,卻仍然被灰渡鐵鎖一般的手臂摁著,不由咬牙低吼:“放開我,我得提醒五娘,她那幅是贗品,也不知是哪個無良商家……”
“別亂來,五娘那畫是真的。”灰渡長嘆。
晴空睜圓了眼睛:“那世子手上的是贗品?”
卻說旖景,看著那一文一武須臾而至,又須臾遠離,忍不住笑了出聲:“哥哥這兩個隨從當(dāng)中有趣。”
虞沨無奈,合了畫卷:“五妹妹這禮,委實太重,嵐中客的畫本乃遺世之寶,更何況這幅《仕女踏春》,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寶劍贈英雄,這佳作當(dāng)然要贈識作人,沨哥哥喜歡就好。”旖景卻如釋重負。
一時沒有察覺,虞沨望過來的眼神,沉晦之中,也帶著摁捺不住的一絲欣喜,仿若穿透夜幕的孤寂卻燦爛的星光。
不知不覺,將近午時,蘇漣身邊的近衛(wèi)歸來稟報,說郡主在桃花潭游興甚佳,又發(fā)現(xiàn)那里有家食肆,已經(jīng)點好了美味佳肴讓店家準備,請世子與五娘同往。
故而,虞沨與旖景各自上了馬車,由那近衛(wèi)在前領(lǐng)路,一行人前往桃花潭去。
而在晴空孜孜不倦的追問與疑惑中,灰渡到底沒能保守住秘密,將那名畫易主,又物歸原主的一段故事合盤托出,晴空大為興奮,忍不住在馬背上手舞足蹈,沖灰渡說道:“咱們未來的主母,還真是善解人意呀,她怎知世子最稀罕的是嵐中客的畫作?”
灰渡深以為然地點頭贊同。
錦陽京的七月,天氣真是琢磨不定,前一刻方才驕陽似火,忽而一陣疾風(fēng),卷來烏云密布,一陣轟鳴尚遠,卻已雨落如瀑。
世子到底還記掛著晴空,卷簾問他,可要上車一避。
晴空正手忙腳亂地系著蓑衣,聞言感激涕零,還不待道謝,卻又一聲驚呼,虞沨但見灰渡打馬向前,心中不由一緊,還不及問,便聽晴空說道:“蘇五娘乘坐車的馬車陷入泥里了。”
原來這雨勢來得又快又急,轉(zhuǎn)眼就讓天地間混沌一片,行在前頭的衛(wèi)國公府車夫一時不防,竟然將車陷進了一個泥坑,雖不至讓車廂歪倒,但一番手忙腳亂之下,卻沒辦法讓車駛出泥坑。
灰渡也不待世子囑咐,先趕上前去幫手,晴空也發(fā)揮了長隨的“權(quán)威”,下令車夫?qū)ⅠR車趕了上前,打馬而去,勸說五娘:“這時雨勢太急,五娘莫如先上世子馬車,趕往食肆。”
秋月與夏柯也是一陣勸,雖在馬車里不至淋雨,可眼看著電閃雷鳴,分外嚇人,當(dāng)然愿意五娘先離了這險境。
“五娘且先行一步,奴婢們隨后就到。”夏柯一邊替五娘帶好斗篷、一邊沖晴空致謝:“有勞小哥,替五娘撐一撐雨遮,先照顧著前行。”
旖景原想讓秋月與夏柯一同先行,兩個丫鬟卻一番推辭,說跟的人太多,少不得聒噪,擾了世子清靜便為失禮,再說她們也沒備油衣,這時出去,還不被淋成了落湯雞。
旖景無奈,只得全副武裝的下了車,由晴空護著過去,盡管如此,臉龐鬢發(fā)卻也被暴雨淋濕。
隔案坐下,旖景多少覺得有些狼狽,再加上車行雨中,比往常更添顛簸,旖景一手拭著雨水,一手還要扶著案幾,難免歪歪倒倒,這更讓她深覺失禮,只顧忙碌,不敢看近在咫尺的世子是什么神情。
而晴空自然也沒有再入車廂“避雨”的打算,在狂風(fēng)暴雨的洗禮下,笑容分外舒暢,就是被好奇心折磨得難受,幾次忍不住想偷窺,都念叨著“非禮莫視”的圣人之言,強自摁捺了下來。
虞沨見旖景手忙腳亂,也覺得不忍,稍微遲疑了一下,方才伸出手臂:“五妹妹還是過來吧,靠著車壁,也穩(wěn)當(dāng)一些。”
纖長的手指就這么攤開在眼前,讓旖景無法拒絕。
于是,再一次,十指相握。
兩人并肩而坐,虞沨方才松開了手,垂眸之時,但見少女清新有若白蓮花的面龐,染著雨水的濕潤,越發(fā)地清透,有一抹胭色,淡淡蘊染,像極了白蓮花的粉蕊,一邊鬢發(fā)還有雨漬,沿著面龐滴落,淌向唇角……
不覺就那么突兀地,捉住她慌里慌張的手,取下那方錦帕,替她擦拭。
那一剎那,旖景呼吸微窒。
只覺得視線越發(fā)地沉重,抬不起來,只落在他一角青衣上。
錦帕微涼,而她的面龐,分明發(fā)燙。
他的呼息,輕微柔爽,仿佛微風(fēng),從她的額頭拂過。
來自于他的身上,清淺有若草木的氣息,極為熟悉。
原來,她是覺得熟悉的。
一剎間,時光仿佛凝固,又仿佛極速退后,回到了從前。
可從前兩字,卻又讓她心生銳痛了,實在無顏,再說從前。
旖景沒有抬眸,自然看不見面前少年那雙纖長的鳳目,在這一時,似乎也染了雨意。
可就在這時,馬車終于駛上了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疾雨,沖得泥濘不堪的坎途,劇烈地一個晃動。
心神恍惚的旖景身子往右一倒,輕柔的櫻唇猝不及防地劃過虞沨的手腕。
他的脈搏微涼,而她的香唇柔暖。
一句抱歉尚還不及出口,劇烈地晃動讓旖景徹底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又是往前一“撲”,這一次她的唇,慌張地印上了他的胸口。
懷抱里突如其來的重量,讓虞沨心跳一窒,耳畔“嗡”地一聲悶響,思維有了剎那的凝固。
旖景只覺得自己周身血液像是三沸的茶湯,她簡直懷疑面龐就要燃燒起來,莫名又忽然地想起早先的茶盞里,漸自顯現(xiàn)的一株白竹……這時她的臉上,不會也像那盞茶,顯出什么畫面吧……
“別動。”卻聽見耳畔輕輕一聲,低沉,卻清越。
虞沨一支手臂撐著車廂,一支手臂遲疑著,輕輕摟緊了少女的肩膀。
“這一段路太顛簸了,靠著就好。”他的嗓音依舊平緩,可那呼吸,卻似乎比天地間的這場風(fēng)雨,更加地凌亂。
微微閉目,就這么溫柔地將她穩(wěn)穩(wěn)擁入懷抱,他的面龐忍不住一側(cè),將鼻尖貼著她柔軟的發(fā)絲,玉蘭花香的味道,讓他如墜夢境。
這一個相擁,隔了那么長……
他的掌心微涼,放在她的肩上,手指輕搐。
一切蒼涼不堪的記憶,任其塵封,在這一刻,在這一刻,就在這么短短一刻,放縱著沉淪,什么也不想……
隱隱有雷聲,似乎在極遠的地方,風(fēng)雨在山野間呼嘯,卻近在耳畔。
可這么閉上眼,這么相擁著的兩人,只覺得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