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香坊王掌事來報,香料都已備齊。
槿姝留在前廳,靈芝便隨著安二,往後院去。
後院是一片中間露四方天井的廳堂,沿著四牆各一排特製的梨木長案,案上分若干格子,每格上方都以紅漆寫著“甲乙丙丁”等天干地支來命名。
靠牆擺滿各式香爐,並焚香工具,不過此刻並未燃香,而是無數(shù)個盛著香料的白瓷碟密密排開,擺滿桌案。
王掌事指著桌案上的碟子,恭敬道:“坊中所有的寒性香料皆在此處了,需要點燃或燻烤嗎?”
他年過四旬,個子不高,蓄著長鬚,下頜微凸,臉龐乾瘦,渾身透著精明。
自安二老爺任調(diào)香院院史以來,這邊香坊的很多事情都實際由王掌事在操辦,他祖上五代都是安家的香坊師傅,是家生子,與安二更是打小一起廝混的交情,因此頗得安二倚重。
安二看向靈芝,靈芝搖搖頭:“不必。”
王掌事命人上了茶,再帶著衆(zhòng)僕退了出去。
時間緊迫,靈芝從最近處的白碟開始,也不以手取,只微微俯下身子,將鼻尖湊近那些白碟。
呼吸間,各色香味竄鼻而入,清新的、濃郁的、纏綿的、淺淡的、辛茂的,她幾乎是以靈覺在辨認,只待那熟悉的苦寒味出現(xiàn)之時,再以意識去捕捉。
從安二的位置看去,正好看見靈芝的側(cè)面。
只見她烏髮如雲(yún)墜,從淺杏色的緞襖間探出一截纖細如鶴的脖頸,然後是玲瓏精緻的側(cè)顏輪廓,如山川般起伏,那翹立的鼻尖微微翕動,從白碟上方一一滑過。
他不由心中暗贊母親的眼光,好一副美人嗅香圖!若真?zhèn)€兒送入宮,必能得寵,那時候,安家,才真正算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了。
看來當初留下這個孤女,還真是選對了,若趁這幾年,再讓她這個鼻子,好好替自己和幾味香出來,就更值當!
一面想著,一面乾脆在太師椅上坐下來,翹起二郎腿,悠悠齋齋品起了茶。
這一嗅,大半天就過去了。
安二起先還在屋裡等,後來實在不耐煩,到各院走了一圈,再喚靈芝出來用膳。
靈芝堅持一鼓作氣,將這些香嗅完再說。待她出門時,漫天已飄飄灑灑如絮,香坊內(nèi)屋閣樓宇都變成銀裝素裹,一片瓊姿仙態(tài)。
守在門口的槿姝忙迎上去,只見她步履微浮,額頭沁出細汗,臉上比平日愈加蒼白,便小心翼翼扶了她胳膊,上了遊廊,往前廳走去。
安二正燒一盤六合香耍樂,見靈芝進來,忙匆匆問道:“如何?”
靈芝緩緩搖頭,安二心中一沉,連她都找不出來,那香灰中究竟?jié)B了何物?
槿姝見安二隻關(guān)心尋香結(jié)果,不滿道:“二老爺,姑娘累了一日沒用膳,先著人送點熱湯吧。”
安二這才注意到槿姝,眼前不由一亮,安府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俏丫環(huán)。
忙朝外拍拍手道:“中午的茯苓鴿子湯不錯,盛點上來。”
又向靈芝作慈父狀:“還想吃點什麼?”
靈芝真是累壞了,腦中被各種香味充斥,暈暈脹脹,勉力答道:“不用勞煩父親,這是坊中所有寒性香料了嗎?”
一旁的王掌事躬身道:“正是,一共一百七十三味,都在此。”
靈芝閉上眼,心下思量著:安府香坊,應是除了皇家香院,存料最足最廣的了,若這些香料中都沒有,那應上何處去尋?
回安府路上,她也一直閉眼,靠在槿姝肩頭養(yǎng)神歇息。
到了晚間,竟將白日裡吃的東西盡數(shù)吐了出來,又懨懨躺回炕上,只覺渾身無力,腦中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各種香料晃著影子一列列從眼前飛過去。
小令與槿姝焦心不已,槿姝尋思一番,向小令道:“你看好姑娘,我找老爺去。”
她按照上次的路線,輕車熟路地出了府,徑直來到城東,一所富貴人家的後宅。
“你怎的這個時候來了?”見到她的人很訝異。
“三姑娘病了,主子說過,安家其他人都不可靠,我看也是,只好出來想法子,要不我將賀婆婆背過去,給她看看。”
“病了?很嚴重?”那人忙道。
槿姝點點頭,將白日裡的事情說了一遍。
那人嘆道:“五色使人盲、五音亂人耳,她這受百香所薰,又心疲神乏,想是亂了元氣。你且等等,我讓賀婆婆過來,你與她細說一遍,看她有何辦法。”
槿姝沒有去找安二老爺,卻另外有人去了。
應氏帶著寶貝兒子敄哥兒,氣沖沖頂著雪,直尋到煙霞閣去。
自尉氏去了後,安二老爺在書房歇了一段時間,近日又常住在煙霞閣,她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安二老爺?shù)哪樍恕?
不見也罷,眼不見心不煩,應氏是這麼想的。
可剛剛敄哥兒來說的話,卻讓她暴跳如雷,心頭登時燃起三把火。
安二竟然帶著那小賤人去了香坊!
柳姨娘見應氏氣勢洶洶而來,還以爲是她獨佔安二惹惱了應氏,忙帶著丫環(huán)婆子跪了一地,應氏卻看也沒看她,只往裡間衝去,嘴中喝道:“安懷鬆,你給我出來!”
柳姨娘大鬆一口氣,站起身,又對身邊人揮揮手,讓一衆(zhòng)婢婦出去,自己悄悄立到門旁。
只聽裡間一陣“霹靂哐當”亂響,定是花瓶香爐又砸碎了幾個。
然後是安二怒不可遏的聲音:“你這潑婦,要翻天嗎?又發(fā)哪門子瘋?”
應氏喘著氣的聲音傳來:“你才瘋了!那賤種,你帶她去香坊做什麼?敄哥兒纔是咱們安家的血……”
慌得安二忙撲上去掩住應氏嘴鼻,應氏被壓到炕上,死命扳著安二的手,口中嗚嗚作響。
跟過來的安敄傻眼了,父親這是要捂死母親啊!
就爲靈芝那災星?
他慌得忙衝上去,圓圓胖胖的身子往安二身上一撞,大喊道:“爹,你瘋了嗎?”
應氏這才緩過氣來,捋著胸,急喘不已。
安二看看門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安敄喝道:“可是你告訴你孃的?連你爹的事兒你都敢管了?反了你個小兔崽子!”
一汪火氣又往安敄頭上撒去,頓時屋子裡雞飛狗跳,亂作一團,安敄嗷嗷叫的聲音傳出來,柳姨娘也聽不下去了,擡腳就往屋裡去。
見安二正抽了腰間的玉革帶,往安敄身上抽去,應氏在一旁又哭又罵。
柳姨娘忙將安敄護在身下,捱了幾帶子,高聲道:“老爺息怒!敄哥兒有錯,賤妾替他受了便是。”
“哇”一聲,應氏大哭起來,指著安二鼻子道:“你看你,還沒個姨娘疼咱們敄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