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趙濂卻無法入睡。這位年輕的大華皇帝推枕而起,繞室彷徨卻又無計可施。自從楚國成功退災,他已有一股不詳?shù)念A感。果然,大狄國也用同樣的手段驅趕蝗災,如此兩面包夾,活活把蝗災逼入了大華境內。
這下可好,你們二位互拼雞鴨,我卻殃及池魚,可憐我大華,只有三郡之地,還是西川這樣禽蓄不豐之地,全國禽類加起來也沒多少只,哪里擋得住餓瘋了的蝗蟲?而且一旦受災,真是全國遭難,連救災都有心無力。可恨這些蝗蟲精詐似鬼,就挑我這軟柿子捏……
唯一的好消息是,終于入冬了,這幾日天氣轉冷,云濤涌動,欽天監(jiān)拍著胸脯匯報說三日內必有一場大雪,只要雪一下,再多蝗蟲也要一起凍死,這場橫掃神州半壁的大蝗災也將就此終結。
想到這里,趙濂還是氣不打一出來,大華國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就差這一步!天吶!你瞎了眼!
趙濂越走心越亂,聽著窗外最后幾只秋蟬嘶聲力竭的臨死悲鳴,只覺得頭腦仿佛炸開似的嗡嗡響個不停,不由立住了盯著夜空一鉤冷月發(fā)怔。——國內存糧將盡,餓極了的百姓不顧朝廷禁令,開始大規(guī)模宰食禽類,大華國最后的一點抵抗能力也隨之消失……怎么辦!?
“陛下……”屋外內侍總管輕輕稟報,“上將軍求見,奴才知道陛下睡不安穩(wěn),不如見一見人,散一散心,興許回頭便得個安穩(wěn)覺。”
“胡開山?他來做什么?——這么晚!”
趙濂心亂如麻,喃喃自語偏又理不出個頭緒。雖然半夜被打擾,可趙濂對這位內侍總管的態(tài)度卻出奇的好,因為他不是個普通太監(jiān)。此人名叫慶生,也是侍候過先帝的老奴了,當年長安城破之時,便是這個忠心的太監(jiān)抱著年幼的趙濂逃出宮來亡命天涯,可以說是趙濂的救命和養(yǎng)育的恩人,地位超然,私下里趙濂管他叫“阿父”。
“讓阿父擔心了,我沒事,這點小挫折,難不住濂兒的!”趙濂邊說邊整肅衣冠,“讓胡開山御書房候著吧,這就過去。”
趙濂一只腳邁進御書房,胡開山一個箭步沖了上來,“陛下!末將想出個辦法,興許可以撐過去!”
“什么!?”趙濂心中原有些怪他夤夜見駕有些唐突,聽了這句話真恨不得他再早來幾分,忙止住他行禮,“好將軍!什么時候了,還鬧這虛禮?——快快道來!”
胡開山揚起一張黝黑的臉膛,“陛下莫怪,這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說吧!死馬當活馬醫(yī)了!”趙濂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液,卻在下一刻差點反胃吐出來。
因為胡開山說出的三個字:“吃蝗蟲!”
吃蝗蟲!?趙濂一聽,差點吐了。心說楚國搞了個“養(yǎng)雞鴨”,你來個“吃蝗蟲”,都三個字,也都不靠譜!可仔細一想,有道理啊!你吃老子的糧食,老子就吃了你!他趕緊問道:“快尋名醫(yī),蝗蟲是否可食,有沒有毒……”
“陛下放心!末將……已食蟲三日,味道怪些,人卻無恙,盡可放心!”他說著苦苦一笑,露出兩行白牙,反射著紅彤彤的燭光。
趙濂大為感動,執(zhí)其手道:“將軍這份苦心、這份膽略,真有古之神農氏遺風,忠君愛國之情皎然如日月!”
是夜,趙濂連夜下旨,封存全國所有余糧作為過冬儲備,不再救濟,同時號召全國軍民一起捕食蝗蟲。
為此,趙濂召集文武百官,世家族長,百姓代表,當著他們的面吃了一場蝗蟲宴。皇帝帶頭,百官景從,民間自然也只有跟從的份。
這一吃,還真的發(fā)現(xiàn),原來蝗蟲非但無毒吃不死人,而且滋味還……過得去!一時間,烤蝗蟲、炒蝗蟲、炸蝗蟲,蝗蟲串、蟲泥餃子、蟲卵粥、蟲跳墻、蝗蟲上樹等諸多蟲類名菜應運而生,雖然吃多吃久了犯膩味,從平民到百官,從百官到皇帝,滿嘴都是腥腐澀口的哈喇子味,可總算沒有出現(xiàn)大批餓死人的慘況,這道坎,大華算是過了。
蝗蟲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何時起,人類也成了天敵?還讓不讓蟲活了?帶著這股絕望和不甘,當年十月二十,一場大雪如期而至,蝗蟲們合上了疲憊的雙翅,結束了辛勞而又罪惡的一生,大群大群地凍死在荒蕪的大地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大華境內的蟲尸掃出來不下三千萬斤,也全被窮兇極餓的大華軍民蒸熟曝干,做了過冬的干糧。
趙濂也好,海天也罷,也包括逆天成功的楚王劉楓,幾位王者不約而同發(fā)出同樣一番感慨:蝗災這東西,人要滅之難如登天,天要滅之易如反掌,真讓人不由感嘆,天威浩蕩,人力渺小,造物神奇實不可測。
縱觀這場大災變,青州、徐州、荊州、揚州受災最慘重,只是其中三州各有后臺老板救濟,尚可勉強支持。獨獨青蓮教的徐州是沒人疼的野孩子,原本指望大華國會仗義援手,可如今人家也遭了老殃,巴巴地守著糧袋啃蟲子過冬,想來是指望不上了。
眼看同樣遭殃的永勝、無顏二軍在楚國接濟下吃飽吃好,而自己分明離楚國更近,卻只能干瞪眼睛餓肚子,心里甭提啥滋味兒了,只怨當初瞎了眼,抱錯了一條骨質酥松的大腿,一有急事,嘎嘣一下,斷了。
教主洪濤炎不得不把頭磕回來,親自帶著蓬蓮圣女雙雙趕往廣信城向楚王負荊請罪,倍說當年聯(lián)手之情,痛陳背信棄義之過,聲淚俱下地懇求回歸楚國陣營,只求度過這個殘酷的冬天。
可是一連幾日沒人理會他們,兩人呆在國賓館里大眼瞪小眼,免不了互相埋怨,奈何當初背楚投華的決議是兩人商量著辦的,誰也怪不得誰,只好自哀自憐,自嘆命苦。
外人不知道,他倆看似一個教主一個圣女,其實卻是夫妻檔的神棍,倆人從小便是師兄妹,早年遍行天涯,從走街賣藝發(fā)展到裝神弄鬼,賣符施藥,靠行騙闖出名堂,但也就會些歪門邪道,一身內外功夫倒也十分了得,可說到底還是個闖江湖的草莽豪客,真要論起經世治國爭霸天下的本領來,那是稀松得很,也就是這樣的眼界,才會受了鄂爾蘭和趙濂的蠱惑,舍近求遠背離了楚國的善意,如今吃了大苦頭,追悔莫及,偏又補救無門。
倆人互相埋怨了一陣,又開始互相安慰,蓬蓮抽抽鼻子說:“賊漢子,莫怕!想開了些,只要度過這道坎,后邊兒的路順著呢!——咱們手里有六十萬精壯,比楚國全軍更加人多勢眾,怕什么?”
“你這賊婆娘,女人見識!”洪濤炎拭了拭淚,又擤了擤鼻涕,隨手抹在道袍內側,嘆道:“就因人多勢眾,楚王多半是不肯接濟我們的,且不論我們反過水,就是沒反過,養(yǎng)虎為患的搓事兒誰肯干?你肯不肯?”
“我……我不肯……”蓬蓮說著嘆了口氣,不言聲了。
兩人枯坐一陣,洪濤炎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你哪里去?”
“不能等了,咱得想辦法!——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
洪濤炎攢眉怒目對空發(fā)一陣狠,轉身拖出隨行的箱子,打開里面盡是金銀財寶。他取出整整二十根蒜條金,用一塊不起眼的破布仔細包了,又換下符文錦繡的道袍,解散了道髻,換一身青長袍綠馬甲,戴一頂瓜皮小帽,做了普通客商打扮,說道:“還得找羅統(tǒng)領,好歹尋個門路,見一見楚王。”
“我同你一道去。”
“不行,上回你翻過臉,去了反而不美。”
蓬蓮一想確實如此,便不再堅持。
洪濤炎獨自出門,一路問人找到羅三叔的統(tǒng)領府,把門的年輕門館手柱長棍,竟像站崗的士兵般立得筆挺,見了他又冷又硬地問:“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一見是這架勢,洪濤炎暗暗叫苦,心道這扇門只怕不好進,一咬牙籠起袖子遞上了一根小手指粗的金條,笑道:“這位小哥請了,我是羅統(tǒng)領故人,多年不見,特來相訪,萬請通報一下。——這是點黃的,不成敬意,小哥帶回去給媳婦打個釵子什么的。”
那青年門館乜了一眼金條,又看看洪濤炎,忽地一笑:“統(tǒng)領爺以軍法治家,先生好意,少不得剁我一只手,請恕小的不敢愧領!——既是統(tǒng)領爺故人,敢問尊姓大名,小的好去通報。——不過爺剛散朝回來,軍務倥傯,不定有空見你倒是真的。”
洪濤炎原本心中不忿,心說我堂堂青蓮教主,教眾百萬,如今要低三下四地向一個把門的行賄,著實憋屈。忽見對方不收,事兒倒肯辦,態(tài)度又踏實又誠懇,不由心中感慨,這樣的風氣他青蓮教里可沒有。
“鄙人姓洪,徐州來的,麻煩小哥就這么報羅統(tǒng)領,他一準兒知道。”他略顯清癯的臉綻放出真誠的笑容:“小哥忠于職守,苞苴不受,著實叫人佩服!”
“先生請稍候。”那門館一笑而去。
洪濤炎空等無聊,左右瞎瞧,此時的廣信城難民已經押著救濟糧返鄉(xiāng),街市里恢復了原貌,只見店鋪林立,人流如云,到處都是吆喝叫賣之聲,眼下又是中午,街對面一家包子鋪,連著一個餛飩攤,蒸籠湯鍋煙繚霧繞,騰騰冒著熱氣香氣。
天吶,這還是奇災大荒之年嗎?洪濤炎看著饞聞著香,驀然間想起自家地盤餓殍滿地、哀嚎遍野的慘狀,心中又酸又苦,險些落下淚來。
野心家也是人,也有同情心,更有責任心,誰不想治下豐衣足食,兵強馬壯?誰愿看著自家百姓活活餓死?雖說還有嫉妒心,可同樣也有羞恥心,打仗不如人,他認,如今這一路走來,治國上的差距更是不可以毫厘計,這人跟人一比,如此懸殊——命啊,數(shù)啊,這話叫怎么說的?
正自傷感,忽見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晃晃悠悠走來,身后還跟了個嬌俏的丫鬟,邊走邊笑:“鸞兒你瞧瞧,堂堂統(tǒng)領府,連個把門的都沒有,比我還寒磣!”說著推門就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