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國黎昕照應聲出列道:“臣有奏!陛下,臣以為當從察合津入手,其本為韃靼同胞,之所以叛族附逆,無非是得位不正,又逢新敗,無力與叛逆周旋,又恐朝廷趁其新舊更替、主少國疑時強行吞并,這才行此下策,對叛逆是為緩兵之計,對朝廷則是羈縻之策,一石二鳥,以圖自保……”
海天聽了連連點頭,忍不住贊道:“這話說得透徹!——不得不說,鄂爾蘭這個小畜生,比他老爹手段高明!這番借力打力,將朕和劉楓都算計在內,明知其意卻不能不屈從,他這是陽謀!烏良哈當年就不會這一手。”
“陛下所言極是!”黎昕照謙遜一禮又道:“故臣以為,陛下對察合津應廣施懷柔之策,大張旗鼓明昭天下,承認他新汗的地位,并下旨龍軍涼州、雍州收攏兵力,以安其心,再令荊州狼軍陳兵巴郡、牂柯郡以助其力,這番布置,當可令其明了朝廷的心意,懸崖勒馬,迷途知返。有此一著,華孽楚逆腹背受敵,再不敢妄動。”
群臣紛紛稱善,海天也露出微笑,這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贊道:“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黎昕照又道:“只是此舉首重誠意,誠意不足,實難取信于人,分化瓦解也就無從談起了。”
左相國察爾罕見他也受褒獎,正感不忿,聽了他這話似乎受到啟發,不及細想便補充道:“陛下!臣有一著!既可取信鄂爾蘭,更令群兇生疑反目!”
海天精神一振,“哦?左相請講!”
察爾罕清清嗓子,揚聲道:“陛下與烏良哈本已定下兒女婚姻,陛下只需降下恩旨,賜綺蘭公主入川完婚,兩國秦晉,何慮誠意不足?”
此奏一出,滿殿靜默。海天當場變了臉色,鐵青得可怕。
右相國黎昕照悄然低下了頭,暗暗露出一絲陰冷微笑,“這下好了,龍有逆鱗,動則必死,察爾罕老匹夫,這是你自己說出來的,我一沒逼你,二沒教你,是你自己找不自在!——怪不得老夫啊!”
群臣寂寂,只待海天降下雷霆,察爾罕一言出口就后悔不迭,暗恨自己嘴松沒個把門兒的,這下如何是好?
足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海天深吸口氣,卻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準奏!”
黎昕照驚愕抬頭,察爾罕大喜過望,滿殿文武愣了片刻,一齊跪倒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
靖乾元年七月,也就是反狄聯盟成立一個月后,一條重磅消息給予了聯盟當頭一擊——大狄皇帝海天明詔:賀察合津新汗榮登尊位,特旨賜大狄長公主綺蘭,入川和親。
這時由于和議已成,平夷戰場上的兩國兵馬都在退軍途中,這條消息一出,楚王劉楓立刻下令停止回師,與忠勇軍一起調轉槍頭在牂柯郡沿線布防,并派遣使者赴察合津詢問態度,言辭頗為嚴厲。
與此同時,大華復國軍也迅速向邊境增兵,與楚國聯手向察合津施壓,都擺出了不惜一戰的姿態。
察合津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鎮北軍團立刻開往兩國邊境,同時調取半個青海軍團,共十萬鐵騎,入川為援。
果不出大狄君臣所料,變故一生,三國劍拔弩張,殺氣騰騰,新鮮出爐的反狄包圍網,眼看便要就此夭折,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尤其是察合津汗國,更是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兒上,兩把尖刀指于肋下,頭頂還高高懸著一把利劍。這一下,鄂爾蘭被海天反將一軍,登時陷入兩難境地。
他一面向華楚兩國遣使,言明:“諸君勿疑,當日我等共立大誓,天地作證,山河為盟,膽敢逆天背盟者,神鬼皆厭之,天地必誅之。報應分明,神天共察,吾為聯盟之首倡,豈肯為此背信棄義之事?區區肉身凡胎,不懼天地鬼神之威乎?”
另一面,卻又向大狄上表:“拂逆之藩,得蒙上朝天恩特赦,負罪之臣,重獲圣眷金枝賜婚,豈不感激涕零?自下臣得慕天顏,心戀帝闕,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行此萬不可說之事?下臣今之所為,時也勢也,飲血隱忍,夾縫求生,乃不敢自棄有用之身,而使陛下枉失犬馬爾。俯首百拜,泣血訴衷,萬望公主殿下早來,察合津亦可早日復稱臣于陛下爾!”
這篇肉麻至極的表章一共分做三路,各自取道往上京奔去。最后卻只有一路使者得以成功抵達。剩下兩路,一路被大華國在邊境線上截獲,奪信、毀尸、滅跡。另一路使者更加倒霉,好巧不巧地投宿在風雨閣開的黑店,結果做了人肉叉燒包。
于是,大狄皇帝海天,大華皇帝趙濂,楚王劉楓,三位君王幾乎同時御覽了這篇佳作。其中一位開懷大笑,另外兩位卻不約而同將表章狠狠拍在桌案上。
“這個卑鄙無恥之徒!”兩位君王齊聲痛罵。
“大王(陛下)息怒!”兩國臣僚同聲勸解。
“殿下何必生氣?換了你是他,不定也是這么個章程。”江夢嵐笑靨如花,素手薄刃,靈巧地剖開一只蘋果,削下一片自己吃了,再削一片送入劉楓口中。
劉楓嚼著蘋果,脆爽香甜,便如眼前的美人。心說這丫頭如今越來越無忌了,當著眾將的面也敢如此親密,倒是個不知羞的!——哥哥我卻偏好這一口!
江夢嵐山越人的性子,爽辣奔放,敢愛敢恨,從小到大我行我素慣了,并不怕羞,更不管別人異樣的眼光,猶自笑道:“鄂爾蘭不是蠢人,豈能三言兩語便被人拿來當槍使?他雖然求靠大狄,卻也留了個心眼兒,你看,‘萬望公主早來’,要是公主不到,他豈不仍要做那‘萬不可說之事?’——放心吧殿下,有人比我們更急呢!”
她這一點破,帳內眾將都笑了起來,劉楓也笑,“說得好!——夢嵐,你變聰明了!”
江夢嵐臉一紅,似乎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可眼角余光卻不住地往上瞟。剛要謙遜幾句,堂下臂饒紅蛇的山越頭人已搶著插嘴:“嗨!俺家宗帥說了,與大王處的久了,就是蚯蚓也會變毒蛇!”
帳內哄堂大笑。劉楓好不尷尬,張嘴欲辯,卻被第二片特別大的蘋果堵住了嘴巴,噎得嗚嗚直叫喚。
※※※
大華帝都,巴郡臨江城,皇帝趙濂正在城外的演武場整訓新軍,一邊望著數萬新兵揮舞刀槍,呼喝連天,一邊與歸來未久的左相國嚴若成商討對策。
嚴若成斬釘截鐵道:“無論如何,萬不可讓狄戎公主入川!”
大華前將軍胡開山陰嗖嗖地補充道:“不!只要別活著入川就好!”
嚴若成一驚,斜一眼這位三十來歲的前將軍,軀干魁偉,重眉闊口,一張黑炭臉埋在一身黑甲中,一水黑。
暗贊這家伙倒也不是個粗莽匹夫,不但招訓新軍的差事辦的漂亮,謀略也有獨到之處,端的是膽大心細!陛下拔之于行伍,授以將軍高位,當真是慧眼識人,知人善用。
他立刻附和道:“好計謀!陛下,胡將軍此計甚妙!與其阻其入境,不如中道伏殺之!傳聞海天深愛此女,此番和親已是忍痛割愛,聽說為此還黜了那位提議的相國!依臣愚見,我等可于西川境內取要道暗伏刺客死士,待公主入川時驟而殺之,就算無法嫁禍察合津,鄂爾蘭也難逃護持不周的死罪!哪怕海天赦之,他敢信嗎?”
趙濂一身金盔金甲,反射著耀眼璀璨的金光,一雙略偏秀氣的星眸至始至終望著下方軍陣,不疾不徐地道:“計是好計,可朕另有所圖。——胡開山,組建新軍的差事辦的不賴,朕心甚慰。公主入川這件事還交給你辦,辦好了,你就是大華國的第一位上將軍!——記住了,朕要活的公主!”
胡開山微一愣神,臉色迅速漲紅,連忙跪下磕頭道:“末將遵命!必不辜負陛下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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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兩國都已打起了公主的主意,大狄朝廷卻還在喜氣洋洋地籌辦和親婚儀,出于政治和軍事上的需要,一切從簡從速,務必要以最快速度將公主平安送到鄂爾蘭的面前。
最后,禮部連續加班三天,翻爛了十幾本黃歷,終于選定九月十五,婚嫁大宜,皇帝海天過目后隨手一批,送親隊伍就定在這一天啟程出發。算來還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可以籌備。
諸事忙畢,已是戌末亥初之時,夜幕低垂,月亮漸高,海天踏著一地清輝回到后宮,普顏挑燈走在前頭,兩排內廷侍衛隨在身后。
剛入宮門,未及走近,便聞坤元宮內哭聲隱隱。海天止住步子,嘆口氣道:“都散了罷,朕自己過去。”
“是!陛下……”普顏揮退侍衛,欲言又止,咬咬牙壯著膽子道:“陛下,綺蘭公主是老奴從小看著長大的,陛下不便,要不老奴去勸說兩句?”
海天面色一冷,怒道:“混賬!朕為一國之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還要你這狗才替朕出面?朕自己去!——你這老狗,越來越多嘴,沒規矩么?去!自己到內務府領二十鞭子!”徑自拾階而上,普顏惶恐跪地磕頭不止。
海天走到門口,便聽屋內銀鈴般的聲音哭的好生傷心:“母后姐姐,父皇不要我了,你一定要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