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豪言壯語對了趙鐵錘的脾氣,心下大生好感。他招手道:“小兄弟說的好啊!何不過來坐坐,陪我們幾個老家伙嘮嘮?”
那青年也不客氣,不慌不忙的走了過來,在趙鐵錘身邊坐定,方才坐這兒的壯漢早就知趣的挪到了邊上。
就著熊熊的火光,眾人看清了來人的樣貌,原來竟是個披甲少年!只見他二目朗朗,眉插入鬢,鼻如懸膽,相貌堂堂,雖不俊美,但卻散發著與年齡不甚相符的勃勃英氣,尤其是右臉頰,一條四寸長的傷痕橫跨半臉,皮肉翻卷,色呈淡紅,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磣人。此外,他右臂也帶著傷,綁了白布夾板,掛于脖頸之上。
趙鐵錘盯著劉楓臉上的傷痕好一陣細看,不無感慨的說道:“這是箭傷!傷的不輕吶,老朽眼拙,小兄弟似乎還不過十五歲吧,竟也是劉大帥麾下的兵士么?”
“老人家好眼光,這確實是箭傷,前幾日被韃子射的,僥幸留下了晚輩性命,卻帶走了我的好朋友……”劉楓說著神色一黯。
趙鐵錘揮起大手,在劉楓背后猛地一拍,朗聲道:“小兄弟莫要傷感,跟著劉大帥,今后有的是報仇的機會!看你小小年紀,卻有這般志氣,更是上過沙場,歷過戰陣,端的讓人佩服!著實讓我們幾個老家伙慚愧汗顏啊!”說著還狠狠瞪了黑碳頭一眼。
那黑碳頭吃了這一瞪,心下也是暗怪自己懦弱,反不及眼前這娃娃來的有骨氣,不由搖頭嘆道:“罷了罷了,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年,沖著小兄弟這句話,老朽便自嘆不如啊,從今往后,你家大帥若有用得著我處,老朽自當跟隨我鐵錘老哥,盡力相助便是。”
劉楓原本就是特意過來看看這些對他至關重要的鐵匠們,如今聽了二老的表態心里高興,起身客客氣氣的行了一禮:“二位老人家高義!晚輩幸甚!多謝了!”
眾人先入為主,竟沒聽出這句話的問題來。一群老少爺們只顧著喝粥打屁,與劉楓天南地北的胡扯起來,后來話題卻漸漸聊到了劉楓的身上。
趙鐵錘目露神往之色,擊節贊道:“你說這劉大帥是個什么來頭呢?到現在也沒有亮明旗號,可手下精兵強將竟比那胡人還要英勇善戰,想那寧都大營的胡騎可是七獸軍的第一軍,虎軍中的精銳啊,竟一下就被沖亂了,實在是了不起啊!”
黑碳頭聽了連連點頭,附和道:“確實了不起,不光人是精銳之士,便是那裝備也是異常精良,我只瞄一眼,就斷定他們的鐵甲、橫刀、鐵槍,都是產自這五嶺群山的幾處礦坑,鍛造工藝咱不知道,可光論這材質和品相,咱們嶺南道的鐵礦絕對是天下第一流的!小兄弟,老朽可曾說對了么?”
黑碳頭口中的五嶺,是指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這五座山,山雖不高,但山勢綿長,五條山脈連在一起共同組成的五嶺群山,是長江和珠江二大流域的分水嶺,更是阻隔中原的天然屏障。
而所謂的嶺南道,那是前朝的稱呼了,原意就是指這五嶺山脈之南的地區,由于這條山脈橫在中間,導致這片廣袤的區域沒有獨立的行政劃分,其地域被分為兩塊,按照就近原則分別歸屬揚州和荊州,而劉楓目前所在的大庾嶺則屬于揚州地界。
劉楓聽了眼睛一亮,這二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這些裝備是盤蛇崗自產的,果然是眼光老道,姜還是老的辣!當下謙虛的請教:“確是如此,不知前輩是如何看得出來?”
黑碳頭平生最喜歡別人問這種專業問題,當下便開始滔滔不絕了起來,“咱們這嶺南道的鐵礦與別處不同,煉出后的成品微微泛有紅黑光澤,仿佛是血跡未曾干透的模樣,比起尋常兵器來,韌度和硬度都要勝出一籌!只是這鍛造的難度卻也要高得多,不過正因如此,咱們嶺南道的鐵匠也是天下技藝最高超的!”
此言一出,圍坐了一圈的鐵匠們不自覺的一起放下了碗,下意識的挺起了胸膛。
劉楓聽了心下高興,不無感慨的嘆道:“嶺南自古便被稱為不毛之地,不想竟也是如此人杰地靈么?”
“小兄弟,你可莫要小看了這嶺南道,此地雖是窮鄉僻壤,但卻也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寶地啊!光是那嶺南三絕就足以笑傲中原了!”
“嶺南三絕?不知是哪三絕?”劉楓仿佛是一個好奇寶寶,盯著黑碳頭不停的追問。
“礦!絲!棉!”這回是那趙鐵錘搶答了。
劉楓越聽越是興奮,恭恭敬敬的問道:“愿聞其詳!”
黑碳頭被搶走了聽眾,頓時不高興了,搶先答道:“我先來說‘礦’!小兄弟,咱們嶺南道的礦藏最是豐富,嶺南全境一共有三十九個縣,其中二十一個縣有銅、鐵、銀、鉛等礦場三十多個,采礦的種類多達二十余種,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銀、銅、鐵這三種,不僅量大,品質好,而且礦淺易采,端的是極品啊!”一番話信手捏來,如數家珍,盡顯業界權威風范。
“再說這‘絲’”,趙鐵錘自然而然的接過口去,繼續說道:“天下種桑養蠶的地方雖然不少,但取絲之法多用日曝法和鹽泡法兩種,講究的是以繭取絲。而咱這嶺南道的野蠶卻是獨特品種,再配以本地特有的醋熏法,直接從蠶蟲取絲,一條蠶可取七尺絲,不僅省去了結繭的步驟,更能把產絲量提高四成,你說可不是絕了么?”
劉楓聞言滿心歡喜,當下連連點頭,絲好啊!絲有大用!!而且眼下就用的著!
“最后再來說這‘棉’”趙鐵錘接著說道:“這棉指的是木棉樹,卻不是我們中原人搞出來的,相反,乃是古時候嶺南十萬大山中的蠻子折騰出來的,這種木棉樹產的棉絮不能織布,但卻能用來充枕頭,充棉被,到了冬天蓋上這玩意兒,那叫一個暖和啊,只是遇上了戰亂,交通斷絕,否則若是販到北方去,那可是個寶貝啊!”
劉楓聽了一個激靈,這年代棉花還沒有傳入中原,可這木棉也一樣是好東西啊,今后少不得要打到北方去,沒有胡人的皮襖,卻可以用這木棉襖代替,也是有大用啊!
欣喜之下,劉楓連連搓手,正待再說些什么,忽見遠處羅三叔一溜跑來,正四處張望著,滿臉的焦急,當下便站起身來向他招手。羅三遙遙望見了,腳下大步流星,幾步奔到劉楓面前。
“參見羅將軍!”
他們這些各懷絕技的匠人,被擄后的待遇遠勝尋常漢奴,暖帳熱食,分類獨囚,倒也未曾遭受騷擾凌辱。然而,當韃子戰敗,第一件事便是回營放火,要將他們燒死,卻是沖得最快的羅三叔殺散了狄兵,將他們救了。
因此,這些個鐵匠都是認得羅三叔的,見他急急奔來,心中雖然疑惑,但面對救命恩人卻不能失了禮數,于是齊齊站起了行禮。
羅三叔卻是顧不得他們,一把拉住劉楓,顫聲說道:“主公!出事兒啦!越戈……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劉楓大吃一驚,霍然站起,“方才不是好好的么?出了什么事兒?敵襲么?”
“他……他……被毒蛇咬了,至今昏迷不醒!”
劉楓心急如焚,大呼小叫起來:“啊?郎中呢?不是新來了三十名郎中么?來人!快把他們找來,全都找來!”
“已經來啦!可圍著看了半天,愣是說不出個名堂來,真是急煞了人,眼瞅著越戈……他……他……唉!……就剩下一口氣啦!”羅三叔恨聲說著,眼中泛著淚光。
劉楓心里咯噔一下,焦急叫道:“先別說了!快帶我去!”言罷兩人健步如飛,火急火燎的去了。
眾鐵匠目瞪口呆。半晌,黑碳頭吶吶說道:“我說,錘子哥啊,我沒聽錯吧,羅將軍叫那小兄弟……主公!?”
趙鐵錘也是一陣茫然,忽然驚覺,一拍大腿喊道:“看走了眼吶!那個年輕后生便是劉大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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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唉!你擠什么呀?”
“閉嘴!這是劉大帥!”
“啊!?~~小人該死~~!”
劉楓沒心情理會這些閑雜人等,手下稍稍用力,輕易就撥開了層層圍攏的人群,露出一堆架著鐵鍋的篝火,以及篝火旁躺倒在地的黑臉巨漢,劉楓俯身一看,正是乙隊隊正吳越戈。
只見他雙目緊閉,好似睡著了一般,呼吸間隔極長,讓人不禁擔心還會不會有下一次。標志性的黑炭臉上,少了一抹油光,卻多了一份暗灰,乍看之下好似涂了女人的粉餅一般,忽然白了幾分。
劉楓急聲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羅三叔恨聲答道:“是巡營兵士發現的,第一次路過時,老吳好端端一個人坐著喝菜湯,還沖他們揮手來著,可一圈兜回來,人就已經倒下了……”
“主公你看,便是咬在了右手上”羅三叔抬起吳越戈的右臂,手腕上清晰的四齒咬痕,傷口周圍一圈青紫,顯得格外磣人。
劉楓看了眉頭蹙緊,心中更是焦急,抬頭環視一圈郎中,疾聲道“各位可能相救么?劉某人必有厚報!”
一群老少郎中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搖頭嘆息。最后,目光漸漸聚焦在一個中年郎中身上。
羅三叔俯身在劉楓耳邊說道:“這位據說是上古醫圣扁鵲一脈的傳人,叫林宏陽,是嶺南杏林的領頭人。”